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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離預考越來越迫近的時候,有些同學反而有些鬆弛下來。自己這把糧食自己有數,學習比較一般的甚至已經開始盤算考不上參加複讀的事宜。跟不上老師的授課,就按照自個的節奏走,不慌不忙。今年考不上,上「高四」卻從容了。作為一個應屆生,就是拼死忘命再努力也不見得就能考多高的分數,說不定岌岌危乎正好達線。那麼與其勉強上個一般學校還不如多讀一年考個好的。這樣的情況太多了,不少在班上調皮搗蛋的、老師頭疼同學討厭的學生「回爐」年把兩年,就有的考上了很好的學校。遲上一兩年天塌不下來,又不等那幾個工資用。你前腳進大學門檻,我後腳跟上,一前一後而已。這種情況確實讓那些當年勉強考取的同學仰天長歎。雖然學校和老師一再強調不准有這樣的念頭和行動,可這有什麼辦法,他說學不下去了。牛下了河你拽尾巴有什麼用?沒用。

  所以,這些同學更加熱衷於彼此寫留言;一起出去到野外散步,交心,甚至偷著上飯館喝酒;拍照片,送照片。兩個字:善後。提到拍照片就不能不提下子穿西裝。一九八五年時,小縣城上已有不少人趕時髦穿西裝了,農村裡也有,都是膽大的,國家戶口吃公家飯的,見過外面世面的人。愛美的同學就紛紛去老街上的「光榮」照相館拍西裝照,沾沾洋氣,留個瀟灑的模樣。照相館裡的西裝、領帶和皮鞋現成的,但只有一套,身材正好差不多的穿上去自然是氣宇軒昂;瘦矮的穿起來咣裡咣當,如同電影裡舊上海的癟三或特務;胖的呢勉強繃在身上,倒像馬戲團的小丑,同樣是滑稽。但各人自我感覺都良好,孤芳自賞,拍出來熱烈地交換。

  拍照熱當然也感染了那些學習好的學生。同窗數載總要留個念想,更道是「有眼看不見前頭路」,誰能保證哪個以後就不能發達?多個同學多條路嘛。所以他們不僅也在同學的留言本上寫上諸如「苟富貴,毋相忘」之類的話,也紛紛到照相館拍照。單個拍,或合影,輪著穿西裝,然後眼巴巴地等照片出來,揀中意的加洗,很大方地分。當然女生更是要拍的。女生更重感情。她們不穿西裝,她們有的是好衣裳——她們換著穿。

  存扣也去拍了。可以想見穿上西裝的存扣帥成什麼樣子。只知道當時在一旁的所有女生眼睛都定了珠似的。是的,太漂亮了。好馬配好鞍,存扣理應是配西裝的。這張西裝單人照片是存扣有生以來加洗得最多的:上來三十張,以後又追加了三十張,還不夠分,隔壁理科班的也來討要。女生三三兩兩結伴來討,這個時候她們已不要了矜持——她們的小影集裡怎麼能沒有存扣的照片呢?

  女生也把自己的照片送給存扣。有的是羞答答地當面給他,沒有勇氣的就趁人不注意放到他的文具盒裡,抽屜裡,書包裡,或夾在他課本裡。單個或小組行動,做賊似的。偷送了照片的女生這天就不停地望他,當看到存扣對她會心一笑時,就靦腆地抿嘴低頭,很幸福的樣子。

  深夜裡,校園的林陰道上和操場邊上還有畢業班的學生在躑躅。口琴吹著幽幽的顫音,隨著夜風絲絲縷縷地飄飛。有人在唱歌,唱張行的《小秘密》、《遲到》,唱周峰的《夜色闌珊》,唱張明敏的《我的中國心》,唱程琳的《風雨兼程》,唱《萬里長城永不倒》和《酒幹倘賣無》。無論是明快的、深情的、激昂的歌曲,此時全部都帶著怨艾傷感的歎息的味道。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還有幾天他們就要像夏收的糧食一樣倒進預考這面鐵篩子裡,有的人就要被篩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張試卷定終身,以後的榮華貴賤不日就要開始昭顯出來……這些青澀的少年第一次有了成人般的離情別緒,欲罷不能,無從排遣。

  正如往年一樣,這個時候學校事情多。

  ——畢業班中的情書、小紙條出現了。傳說有男女生晚上爬牆頭下野地幽會。

  ——某某同學的珍貴複習資料被人偷走扔進了廁所後面的大糞坑。

  ——某某老師的窗玻璃深夜被飛來的磚疙瘩砸了。

  ——學校剛在學生宿舍前打的小洋井中被人屙進了屎橛子,早上先打水洗漱的人打上一臉盆「橘(橛)子水」。

  §114

  預考存扣順利通過。在家裡等消息的六七天裡,存扣每天到大田裡走走。五月裡,農村景色是很美麗的。青綠的麥子開始一天天轉黃了,麥芒炸開來像太陽的光線,存扣喜歡用手按在上面,手心觸處乾爽麻癢,淨是可愛的感覺。或取一段新鮮飽滿的麥稈做支短短的麥笛,含在嘴裡「嗚嗚」地吹。油菜都成熟了,菜花蔫了掉落下來,果莢飽鼓鼓的,像青色的牛角。意外地遇見班上的女生程霞,原來她在顧莊有親戚。不知怎麼,現在男女生遇到了不像以前那般拘謹了。存扣和她下田玩,兩人順著麥田和菜籽田的壟埂消消停停地走,說話,看風景。

  程霞穿著件鐵銹紅顏色的襯衫,顯得很快樂,臉上一片紅霞。存扣發覺程霞還是挺好看的,以前在學校時倒沒覺得。出了學校,好多女伢子都會變得活潑且漂亮,學校太緊張了,拘住了人的性情。程霞是成績很好的女生,數學尤其突出,她自信地說預考肯定能通過,「不然我哪有心思到我姨娘家來玩。」她問存扣考得咋樣,肯定很好吧。存扣笑笑說:「感覺還不錯。」

  兩個人預考都通過了。預考不比高考容易,通過了幾乎就等於一隻腳伸進了大學的門檻,如果不出意外,高考再把另一隻腳拎進去。

  五十四個人的文科班剔剩下三十個。教室裡顯得空落許多,有時存扣回身望望撤在教室後面的空課桌,心裡總是唏噓不已,那些課桌的主人有的一世都難見到了。

  李秋生和潘國華同村,他告訴存扣,接到學校通知的那天,潘國華父子一起來他家打聽。他話還沒說完,潘國華的耳朵就被他爸爸揪住了,破口大駡。潘國華掙開手一溜煙跑掉了,一夜沒回家,躲在人家草堆洞裡睡了一夜。他現在被他爸罰,上了鄉里輪窯做小工了,推板車。「不過下半年肯定還是要複讀的。」

  還聽說有同學回去兩三天就上江南找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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