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根水做的繩子 | 上頁 下頁
七四


  在村上當老師的,哪一個學期不要去動員幾個學生呢,如果像城裡的老師那樣,坐在學校,等著收錢,等著上課,他們的村校早就荒廢成了過路的涼亭了。

  李貌沒想到今年與往年竟然不一樣。十個小孩的家他都走遍了。有的家他進進出出的,都去了兩三圈了,可那些小孩的爸爸總是笑笑的,悲哀並沒有在他的臉上浮現出來。對他們來說,這悲什麼哀呢?又不是死了人。村裡一般的情況下是不會把這樣的事當成悲哀的,否則,他們早就被太多的悲哀給活活地燜死了。能感到悲哀的當然也有,但不是太多,更多的是著急於如何過眼下的日子。他們笑笑的就對李貌說:「老師啊,看你這麼熱心的,要不這樣吧,你給小孩們出錢吧,你把課本送給他們,把作業本也送給他們,把筆也送給他們,學費學雜費不管什麼費,你也全都幫他們出了吧,那樣我們就讓他們回學校陪你上課去。」

  李貌的臉上只好賠著笑,那樣的笑是很尷尬的。

  李貌說:「怎麼說是陪我呢?不要這麼說嘛。再說了,我的錢也不是我自己印的,我要是能印,我就把課本全部幫他們買了,把他們用的作業本也全統統包下來,還有他們所有要用的筆,他們的學費學雜費還有那些所有的什麼費,我也全都幫他們繳了,可是我的錢不是我自己印的呀。我要是能印錢,你們也早就把我告到牢裡去了,就是你們不告,你們覺得這個老師挺有良心的,但員警的手銬也會把我銬起來的,到時候你就會在村頭看熱鬧了,你們挺多是朝我揮揮手,說兩句老師再見了!你們說是不是這樣?再說了,我小香才剛剛上大學呢,那可是一個海啊,往下去,我填她這個海都得把我給填哭去呢,你們信不信。」

  村民們就都笑了。村民們也什麼都信。

  但他們最後還是說,那就沒有辦法了老師。

  去領課本的那一天,天剛亮,李貌剛一開門,有兩個小孩早早的就站在他的門前。李貌說這麼早你們跑來幹什麼?那兩個小孩說,老師,我們也不讀了,你把錢退給我們吧。李貌的心猛地就踢了他一下,這一踢,把他的心都給踢涼了,過幾天才九月呢,他的聲音也冷得在暗暗地發抖。他說為,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也不讀了呢?那兩個小孩說,別人都不讀了,我們也不讀了。李貌說這是你們說的,還是你們爸爸說的,我找你們爸爸去。那兩個小孩說,我們爸爸說,無所謂。李貌說什麼無所謂,我找他們去。

  剛要走,就看到了那兩個小孩的爸爸了。

  他們就在不遠處的屋角那裡默默地蹲著。

  80

  開學的那一天,空蕩蕩的教室裡,就李貌和那個學生,一人站在上邊,一人坐在下邊,坐在下邊的那一個根本就沒有聽上邊那一個在給他講什麼,他的眼睛老是瞅在一旁的窗戶上。一堆七上八下的小臉,不停地擁擠在那扇窗戶的外邊,他們在朝教室裡不停地發著笑聲,覺得教室裡的這兩個人太好玩了,從來都沒有見過有這麼好玩的,就連一些過路的大人也擠了過來,他們的高大身子,把教室給擋得黑壓壓的。

  下午的課剛要上,上邊就來人了。上邊的來人也坐在那個空空的教室裡,他們和李貌談了半天,然後給李貌留下了三句話。那三句話都挺重要的。第一句,說這種現象不光是你這裡,附近的幾個村校也差不多,不是三個就是五個,沒有辦法,情況都是這樣;第二句,說這種現象上邊很重視,重視的結果是決定撤校,然後合併。少的合到多的學校去,留下的學校,學生不能少於九個;第三句,說剩出的老9幣要重新調整,調到別的地方去,有家的如果家境差就調得近一點,家境好的就調得遠一點。第三句的後邊,他們還給李貌做了一個暗示性的說明。他們說,像你這樣的不能算是有家,你的家人是你的女兒,她已經上大學去了。阿香呢?阿香當然不能算。我們同情你的處境,但我們不能算她是你的家人。我們的意思你明白吧?所以調到最遠的可能就是你,你在腦子裡要做好這個準備。

  李貌想殺一隻雞給他們吃,讓他們吃完再走人。他們說不吃了不吃了,就起身走人了。後來李貌才知道,他們是到另一個村校的老師那裡吃去了,他們往李貌這裡過來的時候,那邊已經動手抓雞了。那個老師想把附近的學生都合併到他的學校那裡去,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不到,雞吃了,酒喝了,他的村校最後還是被撤掉了。但當時的李貌並不知道這一點,他只知道他李貌難了,他李貌怎麼辦呢?

  李貌又禁不住抓頭起來了。

  那一天,李貌就把頭抓得像個雞窩似的。他不再給那一個學生上課了,那個學生卻沒有走,他就在那裡愣愣地看著李貌,他說老師,你的頭髮被你抓亂了,亂得好難看。李貌知道他的頭髮早就被他抓亂了,但他還得繼續抓下去,不抓他不知道怎麼辦。他叫那個學生,你走吧,你先回到家裡去吧!那學生說不上課了嗎?他說不上了,還上什麼啊,你先回家吧,上課的時候我再去叫你吧。那學生還是不走,他不知道為什麼。李貌也不知道怎麼把他弄走,就只好自己走出了教室,一直走到教室後邊的山腳下。

  那裡有一塊巨大的青石板,李貌像被擊倒了一樣躺在那裡。太陽還在猛烈地曬著,他任由陽光暴曬在他的身上。陽光把他眯縫著的眼睛都給照花了,把他的腦袋也給照暈了,他也一動不動。

  他想他該怎麼辦呢?他要是被調整到一個外地的學校去,而且這個的結局已經掛在了他的腦門上。他一走,躺在床上的阿香怎麼辦,弄不好她就永遠也起不來了……會嗎?怎麼不會呢?她就是這麼一個脆弱而又癡情的女人,你有什麼辦法呢?你可以因為她的癡情因為她的脆弱而有點恨她,可你能對她怎麼樣?人家還不到十六歲就把身子給了你,你還答應過你要好好地給一次給人家,那一次你後來不敢給,還弄得人家把最要命的東西都給弄沒了。你還答應過人家要跟她登記,讓人家再等等,再等一等,你還讓人家把這句話藏在心底裡,讓人家用來好好養心,可現在人家的心都快碎了,你不能說你沒有辦法就沒有辦法吧?你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調整,然後把人家這樣丟下了。

  那你李貌還是人嗎?

  你李貌還算得是男人嗎?

  但他依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太陽突然間走了,有黑雲從不遠處的天邊飄了過來。他知道是要下雨了。那是一種過山雨。可他懶得去管它。他的身子依然動也不動。他想他都這樣了,還怕這麼一場過山雨嗎,讓過山雨把他淋淋吧,淋完了也許倒清醒一些的。那場過山雨果然說來就來,雖然只是匆匆而過,卻也把他澆得透透的。

  雨過了,李貌卻依然沒有清醒過來。他還在苦惱著他到底該怎麼辦?可躺著躺著,慢慢地就覺得這樣濕湫湫的全身都不是滋味,有一種黏乎乎的熱氣,在他的身上到處亂爬。他挪了挪身子,還是不舒服,只好坐了起來。這一坐,他嚇了一跳。

  他的阿香就站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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