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根水做的繩子 | 上頁 下頁
三二


  那是去年埋葬他的老父親時,人們喝剩在一些碗裡的,是他一點一滴地灌回了瓶子裡,整整灌了一瓶。那是一種木薯酒,除了酒精,好像比任何一種酒都要烈,很多人都說喝一兩口暖暖身可以,多喝了兩口就頭疼了,要不也不會給黃泉剩在那些碗裡的。但在那個很難喝到酒的日子裡,只要喝不死人,就都是好酒了。黃泉其實是一個很能喝酒的人,但他一直讓那瓶木薯酒在床頭的地上留著,他捨不得喝,他想留著有什麼事需要請人來幫忙的時候再拿出來,在村上,總是有一些事情是需要別人來幫忙的,尤其是像他這樣一個斷腿的人。但這時他突然就想到了它。他覺得眼下的他就是最最需要那瓶酒的時候了。他不想再留了。

  他急急地下了樓梯。他是一隻腳挪下去的,他把自己的另一隻腳,一只用竹簍做成的假腳,給忘在了樓上了。那是他睡覺的時候脫下來的,他把它丟在了那幾籮穀物的邊上。

  隨後的黃泉,就像一隻受傷的袋鼠,光著腳,一跳一跳的,他先是跳到屋裡,在床頭的地下摸出了那瓶酒,他本來想拿到門外去,他想坐在門檻上,或是坐到門外的哪一塊石板上,獨自傷心地灌下去,可他摸到酒後突然就不想走了,他就那樣順著身子坐在了地上,他讓自己的身子靠在床腳上。他把塞在酒瓶口的玉米棒使勁一拔,將瓶口對著嘴巴,就咕嘟咕嘟地倒了兩大口。放了一年多的酒,並沒有失去絲毫的酒力,也許又是他好久好久沒有喝酒的緣故,黃泉覺得那酒好像比以前更猛更烈了,剛剛下去的那兩口,隨即在他的咽喉裡燃燒了起來,而且很快就燒到了胃裡。但他沒有停下,他咕嘟咕嘟地,轉眼就把那瓶木薯酒給統統灌到了肚子裡。

  他的身子,驟然間便燃燒了起來。

  他的腦袋在陣陣地發熱,所有的頭筋都在頭皮下像是被人拉緊了一樣,在蹦蹦蹦地暴跳,仿佛要把他的頭皮掀開來,然後像夜間的蝙蝠一樣飛往屋外的夜空。他的嘴巴在呼呼地直喘著粗氣,讓那些已經灌到了胃裡的酒,一陣陣地往外飄散著酒氣,飄得滿屋都是,仿佛只要點上一根火柴,整個屋子就會呼地一聲著起熊熊的大火,把整個房子轉眼間化為灰燼。

  這時的黃泉,卻不再想到去死了,而是想起了一把刀,一把尖刀。那把刀掛在廚房的牆上。他於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一跳一跳地往廚房跳去。他摸著黑,在牆上拿下了那把尖刀。他決定把阿香拉起來,然後連夜找李貌去!可是,跳回到床邊時,他卻突然一刀,狠狠地插在了阿香的大腿間。阿香的尖叫當即像閃電一樣,把他給擊倒在了床前,就那一倒,他手裡的那把尖刀,竟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給無意地了結了,看上去就像是自殺一樣。

  34

  村裡人當天就把黃泉給下葬了。給黃泉裝棺的時候,沒有人想到黃泉的那條假腿哪裡去了,要不要找出來給他裝上。那只竹簍做成的假腳,其實一直地丟在樓上那幾籮穀物的邊上。村裡的人對黃泉的死並沒有表示任何的憐惜,他們只是對黃泉的行為感到不可思議,都覺得他不該這樣的,怎麼可以這樣呢?你的東西不中用,你可以不娶人家呀?娶了人家,你不能用你只能怪你自己,你不能怪別人,你更不能拿著刀插到人家的那個地方去,你以為那把刀是你的那個東西嗎?你想插就可以隨便插進去?你的目的是什麼呀?你不就想讓人家的東西也不能用嗎?你想讓人家的東西跟你的東西一樣了,你心裡就平衡了,你怎麼可以有這樣的想法呢?你的心也太毒了吧,你的心怎麼會這麼毒呢?平時我們可沒看到過你的心有這麼毒呀?你怎麼突然就變得這麼毒了呢?怕別人用你的老婆是不是?怕別人看見你的老婆漂亮受不了會把你的老婆搞走,是不是?你給了她一刀她就永遠地走不了,就永遠地陪著你過一輩子了是不是?可你怎麼也死了呢?死了也好,你要是不死,你要是還活下去,你們倆的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自然,也是因為沒有人知道阿香那留門的事。

  35

  埋葬黃泉的那一天,天濛濛亮,阿香就被人抬到鄉里的衛生所去了。那時的鄉還不叫做鄉,叫做公社。公社的衛生所當然醫不了阿香的那種傷,但抬去的人不知道,只以為抬到那裡就可以了,誰知他們把阿香剛一放下,衛生所裡的醫生就驚訝得不停地亂喊亂叫,都說哎呀呀,哎呀呀,怎麼會是這個地方呢!哎呀呀,哎呀呀!顯然,他們也是沒有看到過有哪個女的被人用刀插在了那個地方的。他們在不停的哎呀聲中,只是匆匆地給她做了一些止血和止痛的處理,一邊處理就一邊叫道,快快快,快叫車,得馬上送到縣裡去。

  阿香就被救護車拉往縣人民醫院去了。

  那是阿香有生以來頭一次坐的車,儘管那一次根本不能叫做坐,因為她一路上都是躺著的。她最深的印象就是車子顛顛簸簸的,好像車子隨時都要翻到路的下邊去,結果是車子沒有翻,她肚子裡的東西卻是翻過來翻過去,翻過去又翻過來,不知翻了多少遍,翻得她一路胸口悶悶的,最後是不停地往外吐。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那樣。

  這一次,是李貌先告訴妻子的,他說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怪可憐的。妻子說好的去就去吧,她可能還要我們幫她一點什麼吧?李貌說不知道,見了人再說吧。

  一到城裡,小香的媽媽就想起了那個當官的男人,那個曾經讓她懷過孕的男人。她於是把李貌拉到一邊,她說阿香這肯定要花很多錢,阿香哪裡有錢呢?她說我去找找他吧,讓他幫幫想點什麼辦法。她說你跟我一起去嗎?李貌想了想,他說也許我去了反而不好。妻子說也是,那我就一個人去吧。她沒有想到那個人的良心竟然還好好的,他並沒有因為在下鄉的時候亂搞了她,他的心就跟著壞透了,他幾乎沒有多想,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臀部,就答應了她。他說好的,那我現在就跟你去一下。轉身抓了一件衣服就披在了肩頭上,然後疾速地往醫院趕來。她在後邊緊緊地跟著,她特別喜歡他披著衣服走路的樣子,風風火火的,兩隻手在衣服下插著腰,把衣服撐得鼓鼓的。她給他的頭一夜,他就是這樣的披著衣服,一隻手還緊緊地摟著她的肩頭,兩個人一起行走在田間的小路上。那個晚上的月牙很亮,他就那樣摟著她慢慢地走著,走著……一邊走,一邊還不時是地捏著她的肩頭,有時是捏她的腰,有時拍一下她的臀部,讓她覺得全身都癢癢的,讓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爸爸其實也喜歡像他這樣披著衣服,一擺一擺地行走在田頭上,搖晃在地坎邊,可她爸爸也披不出他的那副模樣。她也曾偷偷地讓李貌在走路的時候,也這樣地披過衣服,李貌也披不出他的那一個模樣。她不知道為什麼。縣裡的就是縣裡的,他一進醫院就幫他們找到了院長,然後就給院長悄悄地吩咐了一些話,那些話,後來還真的幫阿香減去了很多的醫療費。

  妻子去找那個人的時間裡,李貌一直坐在阿香的身邊。

  他問:「傷得厲害嗎?」

  她說:「當然厲害啦,怎麼不厲害呢?」

  這麼說的時候,阿香臉上的恐懼還沒有完全退去。她看了看李貌,把目光投到李貌給她帶來的柳丁上,她伸手想去拿一個,李貌看到了,馬上幫她抓了一個過來。他說挺甜的,我幫你破開吧。說著從身上掏出了一把小刀。阿香卻不讓他破,她說你別破,先給我。李貌便把柳丁遞進她的手裡。阿香拿著柳丁在手裡轉了轉,又把手伸到李貌的面前。

  她說:「你把刀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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