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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眼看著羅家越來越近,羅方生的視線模糊了,他的身體幾乎趴到方向盤上,盯著漸漸刺入眼中的濃煙,漸漸紮到心底的黑黢黢的房梁棱柱,那一堆堆破碎的青瓦,那一樹樹枯黑的枝條,剛把車停到門口,他猛地沖下來,重重地朝這片廢墟跪了下去,梅傑醫生沉默地跟在他身後,看著面前這個悲傷的男子一步步朝前跪行,在黑灰的地上留下兩條長長的血痕,當他終於這樣走到家中,他突然淒厲地嚎叫起來,梅傑頓感不妙,連忙跑到他身邊,立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只見廢墟中靜靜躺著許多具焦黑的屍體,全部都已認不出本來面目,如果不細心分辨,別人還會以為這是一些斷樹枯木,其中一具的頭竟是後來拼上去,梅傑沉默地在胸前劃著十字,朝他們深深低下頭。

  「爸爸、媽媽、藍蘭、明夜……」羅方生一個個叫著,一聲聲好似利刃切在自己心裡,他努力把所有人辨認出來,當他跪行到最後一具屍體時,他遲疑了幾秒,然後飛快地爬起來,對梅傑道:「還有幾個人不在!」他飛快地朝後院跑去,越過幾塊仍冒著濃煙的房梁,越過堆滿花盆碎片和泥土的小徑,他好似一棵被黑夜摧毀的枯樹,從絕望中又抽了一絲綠色的嫩芽。

  後院也是一片死寂,他到處奔走,連一個微小的角落都不肯放過,梅傑緊緊跟著他,也同他一起翻著。

  他們沒有找到什麼蛛絲馬跡,剛燃起的希望一點點黯淡,羅方生頹然罷手,梅傑有些不忍,上前拍拍他肩膀,「小羅,說不定他們在難民區,聽說那邊有三十多萬人……」

  「芙蓉,成城,你們在哪裡?」拖著長長的哭腔,羅方生往花園跑去,剛到花園門口,長長的小徑那端站著一個小小的孩子,他瘦得已經脫形,一雙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中閃爍著點點水光。

  「成城,」羅方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遙遙便朝他伸出雙臂,飛奔到他面前,把這小小的身子按進懷中。

  成城嚎啕大哭,「羅叔叔,你怎麼現在才來,媽媽快不行了,七七也不行了……」

  「什麼?」羅方生捉住他的肩膀,「她們在哪裡?」

  成城指了指後面的假山,羅方生和梅傑跟著他繞進深幽的洞裡,成城鑽了進去,大聲叫著,「媽媽,快醒醒,羅叔叔來救我們了!」

  一個幾不可聞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先把七七抱出去……」羅方生身形太大,沒辦法從那小小的縫隙中鑽進去,連忙把手伸進去,他碰到一個溫熱的身體,心頭一慟,淚又落了下來。

  七七很快被梅傑接走,她已經奄奄一息,只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人,便又昏睡了過去。

  成城從裡面扶起她的身體,把她推了出來,羅方生連忙把她抱起來,她的髮絲散落在肩頭,把白得幾乎透明的臉映得更加悽惶,她努力睜開眼睛,辨認了一下面前的人,臉上出現如釋負重的表情,她張了張嘴,羅方生附耳過去,聽到她嘶啞的聲音:「照顧好孩子!」

  成城哽咽著,「媽媽沒有東西喂七七,就每天咬開自己的手指頭給她吃血,街上到處是日本兵,我們不敢出門,只有晚上出來找點東西吃。洞裡又濕又冷,媽媽把我們抱在懷裡暖著,結果自己的腿不能動了……」

  羅方生把她抱得越來越緊,他看著面前抽泣的孩子,又看了看梅傑手中的七七,突然覺得心裡一團空空蕩蕩有了東西填補,他愴然淚下,在心中說:「以後,你們就是我的親人!」

  從羅家出來,成城扶著葉芙蓉坐在後面,她斜斜靠在窗口,把成城摟在懷中,默默看著外面這片人間地獄,成城握緊了拳頭,「媽媽,我們要報仇!」

  葉芙蓉點點頭,梅傑又開始劃起十字,他懷中的七七輕聲哭起來,梅傑輕輕拍著她,邊微笑著親親她的小臉,「馬上就有吃的了!」

  羅方生突然一個急刹車,梅傑抬頭一看,前面站著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正端著槍攔在路中間,這時,他們把車團團圍住,嬉笑著喊道:「花姑娘」,一個日本兵把槍往肩上一背,獰笑著把葉芙蓉拖下來。

  羅方生這一驚非同小可,暗暗拔出槍握在手中,梅傑朝他擺擺手,把孩子交到他手中,從容不迫地下了車,葉芙蓉早就知道這些人的恐怖,他們根本沒有人性,如有反抗全部的人都會殺死,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猶豫間,日本兵把她拖進懷裡,伸手就去撕她的衣服。

  葉芙蓉慌亂不堪,下意識地躲避他的魔爪,她往後一退,腳卻根本使不出力氣,重重跌在地上,日本兵罵了句什麼,朝她舉起槍,葉芙蓉心頭一冷,不敢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羅方生,乾脆閉上眼睛,靜靜等待。

  預計的槍聲沒有響起來,梅傑擋在黑洞洞的槍口前,堅定地朝他們搖頭,兩人對峙一陣,日本兵才悻悻把槍放下,梅傑把她抱回車上,幾個日本兵嘰裡呱啦了一會,才不甘不願地退到一旁,羅方生再也不敢耽擱,把油門一踩,絕塵而去。

  三十多萬人在一個狹小的地區裡是什麼景象,當大家走進難民區時,又一次被震撼了,所有的人帶著自己隨身的一點東西縮在地上,到處密密麻麻坐滿了人,他們大多是老幼婦孺,整天孩子的哭鬧聲不絕於耳。這些紅十字會的人員不但要防止日本兵進來抓女人,還要維持秩序,要提供這麼多人的基本生活保障。這些勇敢的人們,擔負的是山一般的重擔。

  因為梅傑的關係,他們幾人在新街口的一所私宅裡找到一個小屋子落腳,沒有床,梅傑找來一床棉絮鋪在地上,他們四個人挨在一起睡著。在潮濕的洞裡縮了這麼多天,她終於可以把腳伸直了。

  已經晚了,她受的風寒太重,從膝蓋往下幾乎失去知覺,羅方生慌了手腳,從張醫生那裡學來針灸推拿方法,一有空就為她治療。他參加了掩埋隊,先去把自己一家人合葬在羅家花園裡,當那大大的墳塚在廢墟中聳立起來,他跪倒在地,肩膀不住抖動,淚水追逐沒入黑灰的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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