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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伯百利 我們把房子賣了,也去炒股好不好? 不好。房子賣了你住哪?鑽水泥管子? 那你跟表哥借幾萬,也跟著炒好不好? 不好。他的錢都是借的,我怎麼開得了口?要借你去借。 那我們—— 「不好!」我把她攔腰打斷,翻了個粗魯淩厲的身,伸手把燈按滅,「睡覺!」 我們認識不久就躺到了一張床上,也說不清楚是誰先勾引誰的,這年頭的愛情好像都不大經得起推敲,即使有,也不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愛情。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前些日子我們吵架,她給我算了這麼一筆賬:我們在一起三年有餘,以每週一次計,她一共向我交了一百五十次貨,以每次二百元計,我一共欠她三萬塊。這真夠冤的,冤大頭的冤:一是價格比較離譜,蘿蔔就應該當蘿蔔賣,不能跟人家牛肉攀比;二來我是大宗批發,理應給我打個折。想想真是後怕,如果這帳在六十歲的時候算,那我可真要破產了。所以我一直覺得愛情這東西靠不大住,經濟學發展到如此高度,哪還有什麼真愛?早算帳算死了。與其說love,還不如老老實實地承認love就是up。後面這個詞兒是她教我的,那天我們在酒吧喝酒,就是她戴著漂亮紅髮夾的那天。一瓶喜力下肚,此人眼神開始粘稠;兩瓶喜力下肚,她就講開了義大利語;等喝完第四瓶,我發現她連北都找不著了,摸著我的膝蓋問:「你……約我出來,打的什麼鬼主意?」我彼時年少臉皮薄,放不開,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大堆,大意是世界何茫茫,人生何寂寞,讓友誼之光伴你我走過漫漫長途之類,反正是挺酸挺拽的一段話。她撇撇嘴直奔命門:「少跟我酸,說,你是不是想up我?」我一直以為up是個介詞,沒想到介詞都能使得這麼生猛,一下子給震住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深沉地回答:「其實upup也不是什麼壞事,對不對?世界何茫茫,人生何寂寞……」她在空中一圈一圈地搖她的頭,說那不行,那不行,「No love,Noup」。我還以為遇到二十一世紀的最後一個烈女了呢,後來才知道她是要收費。up完之後,她對我說:「我跟你在一起就是讓你疼的。」我聽了心裡麻酥酥的,還以為這就是愛情呢,後來才知道沒愛情什麼事,原來她只是想掐我。 沒想到事情真就那麼邪,過了一周,我媽給我打電話,哭得泣不成聲,說我爸在高速公路上撞了車,躺在醫院裡一天一夜,一直人事不省,讓我趕快趕快回家。我腦袋嗡的一聲,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下子僵在了那裡。我媽哭得氣都喘不勻了:「你快點吧……回來晚了,最後一面啊……」 身邊轟轟地響了起來,那是我女朋友在收拾行李,表哥回房呆了一會兒,拿了厚厚的一摞錢出來,我推開他的手,使勁地搖頭,心裡糊塗得無法形容。我女朋友把我叫進屋裡,問我要不要帶套西裝,我迷迷糊糊地說:「帶吧,不用了,好吧。」然後直直地盯著她,一個念頭忽閃忽閃地冒著,順嘴就溜了出來,我問她:「你這麼急著催我走,有什麼目的吧?」 她十分困惑,說你說什麼? 我居然笑了起來,心頭混混沌沌的,像未開闢的洪蒙,她關切地問:你沒事吧?我搖搖頭,說沒事,大家都沒事。然後提起包來就往外走。 表哥一路都在安慰我,我低頭不語,心裡那個邪惡的念頭越跳越快,幾次差點脫口而出,都被我死死憋了回去。終於到機場了,他幫我買機票、買機場建設費,風風火火地拉我去排隊,後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那時就像鬼附身了似的,既不傷心,也不難過,甚至沒怎麼掛念爸爸,心裡反反復複地只想著一件事:我走後,這兩個傢伙會不會對不起我?想得一頭虛汗。表哥也不安慰我了,站在人群裡東張西望,忽然眼睛一亮,捅捅我,說看,那條褲子。我扭過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矮矮胖胖的傢伙,長得跟港商似的,一身花裡胡哨的行頭,最顯眼的就是一條風騷的大方格褲子。我心裡亂糟糟的,也沒細想褲子和我爸是什麼關係,順嘴問了一句:「什麼褲子?」表哥眨眨眼告訴我:「Burberry,伯百利,名牌,值很多錢!」那傢伙大概是聽到了,沖我們點點頭,兩手叉腰,得意地把屁股又撅高了幾公分,表哥羡慕地仰望著,好像他看到的已經不僅是一個屁股,而是天下所有屁股的典範,是一個抽象的屁股、一個後現代的屁股、一個形而上學的屁股、一個內涵和外延都無限大於屁股本身的屁股,同時還是屁股主義的法定代表人。我咯咯地笑起來,想陶淵明說得真是對啊,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現在連親戚都不余悲了,我爸眼看著就要死了,他還在那惦記別人的屁股。 要進安檢了,我終於鼓足勇氣,叫了一聲表哥,說能不能今天就搬走。他一愣,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你不是急糊塗了吧,我搬走住哪裡?再說要搬也不用這麼急啊。我想乾脆就狠到底,又笑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覺到猙獰,說你住哪裡我管不著,反正不能住我家裡。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安檢門,感覺後腦勺被他盯得嗞嗞發燙。 我爸死了。從他咽氣,到遺體告別,再到推進焚屍爐,我一滴眼淚都沒掉。我老覺著他不是我爸,他搽了粉,塗了口紅,眼睛緊緊閉著,顯得又冷漠又英俊,對一切都無動於衷,這還是我爸嗎?就算他是我爸,我又為什麼要哭?我從沒在意過他,更沒想到他居然還會死。每次給他打電話,除了要錢還是要錢。我真的愛他嗎?只是因為他給過我錢?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睡,翻著爸爸的照片,來來回回地想那個電話,如果我不咒他,他還會不會死?還有那個人,他到底是誰?我為什麼會憑白無故地打那個電話?我說:我爸出車禍了,他就真的出車禍了,如果我讓他活過來呢?這時窗外響起了沙沙的雨聲,我漫不經心地聽著,看見照片裡的爸爸慢慢伸出了手,手越伸越長,橫過午夜三點,終於無聲地伸到了我的臉上。 一隻橫過午夜三點的手,不揭示任何秘密,但終於讓我無聲地哭了起來。 回程的火車上,我又想起了那個人,我總覺得他跟我爸的死有什麼關係,所以我應該恨他。我咬著牙,鼓著氣,在心裡反反復複地罵他,用所有我能想到的惡毒語言。但罵到最後,我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恨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只知道他有一輛一千二百萬的賓利。 我又撥通了他的電話,心情很奇怪,有點心酸,還有一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算興奮吧,我想:是的,現在我爸爸死了,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說那句話了。 「是你啊,」他說,「有什麼事?」 我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哽咽著說:「我爸爸出車禍死了……」 他沒說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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