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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第八十話:你給我好好的

  西雅圖繼續下霧,我在海邊的木板橋上晃來晃去,海浪在我腳下翻騰,我唱:「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

  「真難聽。」這是徐恩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我面向著海,扶著木質的欄杆,用力得連木屑都陷進了我的指甲。幻覺,我產生了幻覺。我又唱:「大海啊大海,就像媽媽一樣。」

  「你不知道什麼叫難聽嗎?」還是徐恩的聲音,還是從我身後響起。

  我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轉了一百八十度的身,變成了背向著海。我面向的,是徐恩。徐恩對我笑,露著牙,像個兔子。我問:「吃了胡蘿蔔了?這麼高興。」徐恩還在笑,但越笑越哀傷,眼睛變得亮晶晶的。我又問:「胡蘿蔔不新鮮?肚子疼了?」我前言不搭後語,自顧自地說得酣暢。徐恩也不答我,只是走過來,輕輕地抱住了我。他說:「青青,你怎麼不真的和彭其在一起?」我無言以對。

  我和徐恩肩並肩坐在橋上。我問:「你怎麼找到這裡的?」徐恩說:「從聖地牙哥跟來的。」

  「和我同一班航班?」

  「同一班。」

  「和我住同一家旅館?」

  「同一家。」

  「你怎麼找到聖地牙哥的?」

  「因為我們本來說要去那裡。」徐恩偏過頭看著我問我:「審問完了嗎?」我撇撇嘴:「完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就走。我到了橋頭,徐恩才喊我:「青青。」我回頭,遠遠地看著他。徐恩說:「我不再跟著你了,你答應我,好好地玩,再好好地回芝加哥。」我擰著腰擰著脖子定在原地。徐恩雙手圈在嘴邊,對我喊:「黃青青,你給我好好的。」我正過脖子正過腰,走了。

  霧散了,海平面變得分明了。我的心,也分明了。我分明看到,我愛的男人是怎樣的愛我,又是怎樣的困在南茜送他的繭中。我還分明看到,我愛他,而且,越來越愛。

  彭其打來電話,問:「你沒回芝加哥?」我說:「沒,我還想四處走走。」

  「青青,你到底怎麼了?」

  「彭其,我們的路有多窄?是不是窄得轉不了身?」

  「不,我要你轉。」

  「我真的想轉。我不該離開你,不該離開中國。」

  「青青,我們回去。」

  「不,我們回不去了。彭其,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去走你自己的路。」彭其長長地歎息後,說:「我答應你。」

  第二天,我收到彭其的郵件。彭其說,他已經申請了回國,應該會在下月動身。

  安娜打來電話,說某某課的教授簡直不是人,一周佈置一篇論文,還要求至少二十頁,之後補充:「哦,請務必用雙倍行距,以方便我批閱。」眾同學長舒一口氣,心想雙倍行距二十頁,也還合情合理。但這口氣還沒舒完,教授又說:「至少三十五頁。」安娜忿忿:「真不是人,真不是人。」我也覺得這教授不是人。二十人,每人每週三十五頁,他竟然還可以在雙倍行距裡批閱。安娜還說,她和徐悉相處得很好。她在「我相信」之後,說了一大段,把這一大段概括成八個中國字,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這八個字,我已經不相信了。

  安娜還問:「你和徐恩好不好?」我說:「我很好。」我說的是「我」,不是「我們」。安娜沒有察覺。

  西雅圖,陰。我立在旅館房間的窗前,看著徐恩拉著行李箱走出旅館。他抬頭看向我的窗,我用窗簾擋住自己。他伸手,一輛計程車停在他面前。他又看向我的窗,這次,我沒來得及躲開。計程車走了,徐恩還在原地。我看著他拉著行李又走進了旅館。我等著徐恩敲我的門,我以為他是回來敲我的門,但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門外靜悄悄的。我琢磨著:徐恩走半道兒摔倒了?可就算摔倒了,有這十分鐘也該爬起來了。

  我開了個門縫探頭探腦地往外看,只一眼,我就看見徐恩了。他就站在我門口。我的聲音從門縫擠出去:「有事?」徐恩的聲音從門縫擠進來:「沒事。」之後,徐恩走了,真的走了。我透過玻璃窗,看著計程車帶走徐恩,徐恩對我笑,我也對他笑。

  有時候,我們可以從彼此的沉默中讀出文字,這時候,語言便是一種畫蛇添足。就像剛剛那時候,我從徐恩的沉默中讀出他的不舍,只不過,這「不舍」前還有一個修飾:最後的。那是徐恩對我「最後的不舍」。

  計程車消失在了我的眼中。南茜在天上對我叉著腰,問:「你們欠我的,什麼時候還?」我對她說:「從今天開始。」

  西雅圖,繼續陰。我行走在這座浪漫的城市裡,沾了滿襟的香氣,是花香,還是咖啡香,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繼續不眠,像是根本不需要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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