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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第四十三章 雨夜

  半夜時分,雨忽然下大了。簌簌的雨聲在靜寂的夜裡十分清晰,顯得有點傷感,浸入了人的夢境。這聲音在夢境裡幻化成寒冷和一聲聲有節奏的低咳聲,趙初年猛然驚醒過來,低喘了幾下,被子從他身上滑落。

  他略微清醒了一點,揉揉眼睛四下環顧。這是這個城市最老式的房屋,沒有三十年歷史也有二十年,屋頂全是瓦片,偶爾有一兩塊透光的明瓦鑲嵌其中。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屋子裡的陳設從黑暗中浮現出來:除了兩張床,一張書桌,還有牆角裡不明的陰暗物體,就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夢裡聽到咳嗽聲消失了,他松了口氣,打算躺下去繼續睡,耳邊響起了一個脆生生的童音,「哥哥,你醒了嗎?出了什麼事?」

  趙初年暗驚了一下,立刻俯身去看睡在自己身邊的小女孩。她睜著一雙睡意全無的眼睛看著他,那是一對極其明亮的眼睛,就像是黑夜裡的星星一樣。趙初年微微笑了,親親她的臉,一隻手拉過被子躺下,把自己和妹妹重新蓋好。

  「知予,沒什麼事。乖,睡覺吧。」趙初年的聲音很輕柔,全然是哄孩子的語氣。

  趙知予翻了個身,「我睡不著。」

  「好好睡覺明天才有精神起床呢。睡不著可不行,要哥哥講故事給你聽嗎?」趙初年用手環著她的肩膀,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這是他習慣性哄妹妹睡覺的姿勢。

  她眨了一下眼睛,往他懷裡縮了縮,「哥哥……」

  「嗯?」

  她怯生生地問:「爸爸的病什麼時候好啊?」

  趙初年脊背一涼,像有塊冰從後頸窩裡滾下去,他定了定神說:「爸爸的病會好的。」

  「可是……這些天晚上我都聽到爸爸在咳嗽……他好像很痛的樣子……」

  趙初年每天晚上也能聽到,每次咳嗽都像咳在他心裡。他撥了撥妹妹額前的頭髮,摟緊了她,「是嗎?」

  「嗯,今天晚上也是。我剛剛去看他,他說沒事。」

  趙初年暗想,我怎麼沒有聽到?隨後想起,或許是昨天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熟了,居然還要妹妹來提醒自己。他掀開被子下了床,按亮了床頭燈,屋子裡頓時明亮起來。他走到男人的床邊,試探性地叫道:「爸爸?」

  床上的中年人消瘦得不成樣子,蜷縮著身體裹在被子裡。從被子下的輪廓就知道,他應該是個高個子的男人。他額頭上都是冷汗,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少年,「初年,你醒啦……」

  只這五個字,他都說得氣喘吁吁,聲音裡還有破音,一聽就知道肺不好。

  十一二歲的少年面露焦慮,拉開了床頭書桌的櫃子,拿出一小袋藥。鋪滿稿紙的書桌上有一個白色的搪瓷杯子,裡面有小半杯涼水,桌下有紅色的塑膠暖水瓶。他拿壺倒水的姿勢很是熟練。

  趙初年坐在床沿,試了試水溫,然後扶著男人坐起來,喂他喝水吃藥。

  「這藥吃了……沒什麼效果。」中年人搖了搖頭,勉強把藥咽了下去。

  趙初年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父親的重量。男人眼窩深陷,臉色青白,就像脫水的樹枝,瘦得可怕。

  趙知予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下床了,她絞著手指,眼睛紅紅的,嘴抿得緊緊的,看起來想努力忍住哭泣的樣子,「爸爸,爸爸,你疼不疼?」

  中年男人對著她微笑,他明明是久病沉屙的人,一點精神都沒有,可這一笑整個臉龐都在發光。趙知予手足並用地爬上床,抱著男人的胳膊哭著,「爸爸,爸爸,你要好起來。」

  男人喘了口氣,摸了摸女兒的背,又看著身邊的兒子,費力地說:「初年,你明天去找你二伯。」

  「爸,你……」趙初年臉色一僵,他嗅到了不祥的味道,這是他這幾個月來經常有的預感,並且越來越明顯。

  「之前是我糊塗了,我今天聽到你跟你二伯的話了。」中年男人停了停,「我不應該讓你們跟著我受這種苦。」

  「吃點苦而已,沒關係。」趙初年面不改色,將水杯放到書桌上。他向趙知予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從另一邊的床頭上拿起毛巾,小心地擦了擦父親的嘴角。

  「不是……有關係的。我對不起你。」

  男人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想起下午的事,那時他在昏睡,有心想說話卻無力起身。來人來找他們,卻被趙初年趕了出去。那個人的聲音雖然十幾年沒有聽過,但還是能分辨出來,正是他的二哥。

  「初年,這都是我……的錯。」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窗外風大雨大,這屋子的窗戶玻璃之前就破了一塊,還是趙初年去找房東拿了幾塊油布堵上的。雨點敲著油紙,風吹著油紙,聲音混合成連續不斷的怪異呼嘯聲,時大時小,好像恐怖片裡的聲音特效。

  風雨淒苦。

  「你二伯……是好人。」中年男人說,「他會照顧你和知予的……」

  趙初年蹙著眉頭,靜了一會兒,他年輕不大,但臉上已經有了大人才有的穩重表情。他永遠都記得父親那句決裂的話——「我寧願葬身荒郊野外,也不會和趙家有任何關係」,而現在,父親居然會說出這種認輸般的軟話,看來他是真的病糊塗了,或者說,病得太重了。

  趙初年記得下午來訪的男人。他和父親面容十分相似,和父親的疾病纏身潦倒落魄的樣子完全不同,那位二伯衣冠楚楚,乘坐豪華轎車來去,跟之前那位所謂的大伯一模一樣。雖然他在父親病床前默默流淚,但趙初年根本不相信他的眼淚是真實的。

  那位二伯最後紅著眼睛說,要送父親去治病,接他和知予離開,他也只是冷漠地回了一句,「就算死,我們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不過這些話他不會告訴病重的父親,只說:「爸爸,我會照顧妹妹的。您好好養病。」

  「你們要讀書……」

  趙初年點頭,「我知道,我會送妹妹讀書。爸爸,您好好睡覺,有什麼事情,明天……」

  趙知予一直盯著父親削瘦的臉,咬著嘴唇沒吭聲,此時卻拉了拉哥哥的袖子,指了指屋頂的瓦,又指了指床上的被子,「哥哥,雨漏到爸爸的被子上了,還有那邊的地下……」

  趙初年抬頭一看,雨水順著破瓦片滴了下來,風雨聲有越來越急促之勢。

  床就在破瓦片下方,他一個小孩子根本搬不動那張笨重的老式床。趙初年想了想,扶著父親重新躺在床上,然後去牆角找了塊糊窗戶剩下的油布遮住被褥。雨水順著油布往下流,落在黑糊糊的看不出顏色的地面上。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屋子裡其他的地方也開始漏水。這房子太舊了,就像風燭殘年的老人,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出了問題。趙初年去廚房拿了幾個碗和盆放在漏雨的瓦片下方。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碗裡,潮氣彌漫著,令人心慌。

  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趙知予也跟著他忙前忙後,雖然她確實幫不上忙。

  趙初年心疼得不行,「知予,你去睡覺吧。哥哥上屋頂去堵漏洞。」

  「屋頂?」

  「嗯,這場雨還會下很大。如果不堵起來,可能今天晚上我們就會泡在水裡睡覺了。那樣可不行。」

  兩人說話的聲音特別小,怕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聽到。他的精神和體力都不濟,經不起一點刺激。

  趙初年從牆角拿起雨衣披在身上,又從抽屜裡翻出一個手電筒,抓起一卷油紙搭在臂彎,拉開房門。

  黑沉沉的天就像巨大的嘴,吞噬著世界。誰說春雨綿綿?嘩啦啦的雨就像在哭泣一樣。窄窄的屋簷下,雨水一股股地從瓦片中流下來。趙初年打了個哆嗦,摸索著走了幾步,摸到了那架斜靠著屋簷的木梯。木梯是房東的,前兩天才用過,之後就一直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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