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北京(72)_邰敏

七十二

　　偉大的幻覺，讓我自覺好過了很多

　　——作家簡·瓦格納

　　並不自知的心碎

　　人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動物。轉眼我回來中國快兩年啦，在這兩年我吃得好穿得好，照樣會為一件好看的裙子得意洋洋，照樣會為工作的小錯誤紅臉懊悔，耶誕節也會找別的男生吃飯，出去玩，也一定身邊要有好看的男生陪著，也會喝點酒站在檯子上跳舞，所有的娛樂節目我照單全收，誰也看不出來我有什麼不開心。我自己，好像也忘了。

　　但是在這個擺滿中式紅色傢俱的印度餐廳裡，對著少女時代一起暢想愛情的女朋友，我第一次不合時宜地在公眾場合哭得滿臉是淚。從來沒有在餐廳哭過。出來吃飯喝東西，一定是要漂漂亮亮開開心心的，永遠要快樂而忙碌的法則是我寫給讀者的。

　　重點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人傷心，我不會等待男人，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我的風格，我照舊有計劃去看別人。但是這個晚上我才知道一個剛剛被發現的事實，原來兩年前，我已經碎在那裡。

　　接下來的這五個月，我把它叫作我的眼淚月。

　　有一個禮拜，一直在莫名其妙地流眼淚，完全不能停止。淚水，仿佛不能制止的，回到了身體裡面。在車子上哭，到了公司打開電腦，看著螢幕又開始哭，回家坐在馬桶上哭，休息了躺在床上又開始流眼淚。有力氣的時候嚎啕大哭，沒有力氣的時候，就一滴滴地掉眼淚。

　　我從來沒有哭過這麼多。

　　即使我看到Lim最後的決定，我還是擦乾眼淚信心百倍地，對自己講要繼續精彩，這口氣一直鼓著。我就像個氣息奄奄的重病人，因為要見情人最後一面，所以一直心存希望，張大眼睛不肯離去，後來突然知道，情人原來十年前就死了。

　　於是這口氣徹底崩潰，化成無休無止的眼淚。

　　同時，我突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意識到：Lim是真的走了，他不會回來了。

　　我遇到的男子，他們是一概地溺愛於我。這就是我曾經驕傲並廣為佈施傳道的愛情模式。我的愛人，永遠是他愛我，比我愛他多。

　　Lim還愛我嗎？或許還愛。我們的告別方式太完美，找不到去怨恨對方的理由。而且，雙方都覺得，自己是主動離開的一方，因此對對方心存內疚。

　　我會一直覺得，他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自己發脾氣轉身離開。他會覺得我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後來他自己做了一個自私的抉擇，沒有來找我。

　　這愛，是一場燈火通明的歌劇演出。在最好的時候，演員決定謝幕。到了落幕的時候，因為告別方式高明，在最好的時候選擇最美的姿勢離開。謝幕的掌聲也驅趕不走剛才的瞬間繚繞。大家都還存有，或許會再來一曲的幻覺。

　　我於是不肯醒來，一直在這個幻覺裡，睡了兩年。

　　菲利還愛我嗎？一定是不愛了。因為我已經把他的感情，消耗乾淨。菲利醒了過來，清楚地知道，我不愛他，一點心思都沒有在他身上放過。我視所有事情為所以然，從來沒有給過他半點回饋和溫暖。像個拉二胡的盲人，看不到琴弦的消耗磨損，一直到了最後嘎然弦斷才意識過來。這結尾太突兀蹩腳，沒有絲毫挽回的餘地。

　　他愛你愛得越癡迷，醒來的時候，走得越絕然。

　　但是本質上，這兩段故事沒有任何差別。

　　愛情課堂裡我是那個從小就教育戀愛者，要對方愛你比你愛他多的人。要讓他多付出要讓他多犧牲，他對你的愛，用他為你付出多少來衡量。他對你付出越多，說明他越愛你。

　　然後我自覺攥著他那麼多的愛，他已經付出了這麼多，怎麼捨得離開？

　　我一直是正確的。但是我忘記了，愛情其實是如同石油一樣的有限資源。他付出，他付出。付出到再也不能付出的時候，他的愛，就沒有了。

　　以及，這愛都是以前的事情。當你還握著以前的事蹟，覺得對方是如此愛你的時候，其實說不定，此時，他已經不愛你了。

　　感情之中，付出多的一方，不一定就是失敗的一方。

　　而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永遠不會白費。至少，若干年之後，耿耿於懷，突然淚流滿面的那個人，肯定不是你。

　　得以延捱生命的唯一原因，便是其永遠無法把握的不確定性-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首位女性科幻小說家烏拉蘇·奎因

　　幸福的定義

　　間間斷斷，大概哭了有半年那麼久。這是完全沒有思維不知所蹤的半年。中間好像也做了不少事情，但是都想不起來了，為什麼做，以及怎麼做的啦。

　　我的2006，就在一片眼淚中結束了。年終總結，除了，寫

　　了一條，第一次哭這麼多之外，想不起其他的任何新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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