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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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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遺棄一樣,我不知道我老了以後會不會這麼寫我的回憶錄——《我這做為社會棄兒的一生》。 我想一想都會覺得寒冷,我發現自己已經淚痕滿面。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我住的地方,就在我爸爸媽媽的房子的附近,可是很隱秘,典型的江南民居,閣樓,木樓梯,就像我媽媽在青果巷的老家,就像我在初中時與校長對話時走過的紅漆樓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跟校長都說了些什麼,我只記得那些木樓梯,它們吱吱哢哢地響。 冰冷的房間,陰濕極了,現在是夏天,我不知道我的冬天要怎麼樣過,我希望我可以在冬天來臨之前找到一個有房子的丈夫,我可以嫁給那幢房子。 我太害怕寒冷了,我會胃疼,很多時候疼痛才是我迫切地要離開人的世界的理由,我太疼痛了。 如果我那富有的父親知道他最鍾愛的惟一的女兒,會因為小小一幢房子的困境而萌生出如此卑劣的念頭,他會哭出來的,其實他是一個很柔軟的男人,就像我一樣,我已經淚痕滿面。 他們只在白天領我看房子,他們說,白天看房子有很多好處,光線好嘛,你可以充分地看清楚房子的好和壞。當我辦完一切手續以後,當我坐在房子裡看著天慢慢地暗下來,我才知道他們欺騙我。房子裡沒有一盞燈,我的前任房客把所有的燈泡都擰掉帶走了,我猜測那是一個殘酷極了的自私女人,如果我的房約期滿,我會把燈泡留著,給下一個女人,我相信她和我一樣可憐。 我趕緊下樓,我看不清楚樓梯,我的每一步都很危險。我在對面的小鋪子裡買到了蠟燭,我知道我的第一個夜晚,將會在燭光中度過,第二天,我得去買燈泡。我終於知道,燈泡原來分為兩種,一種是旋轉著旋進去,一種是直著插進去的。我跑了兩趟,才買對。 房子裡也沒有熱水,牆上掛著的是一個壞了的熱水器,在看房子的時候它還是好的,能夠打出火焰來,水很熱。當我搬進來住了,我終於知道,它只可以維持五分鐘,五分鐘以後,它就會自動地熄滅了火,只有煤氣,它們蔓延著,悄無聲息。 而且樓下的老太太跑上來告訴我,你不可以用抽水馬桶,因為抽水馬桶是壞了的,你一用,我們樓下就會下雨,所以,你不可以用, 我呆呆地看著她,我說,對不起,阿婆,我同意,我不用。 可是當我在浴池裡洗拖把的時候,老太太又敲我的門,老太太說,你也不可以用浴缸,因為浴缸也是壞了的,你一用,我們樓下就下雨。總之,衛生間裡你什麼都不可以用,無論你用什麼,我們都會下雨。你看你看,我們樓下又下起雨啦,我剛剛洗好的衣服啊…… 我只會說,對不起對不起。 廚房的每一個地方都沾滿了油垢,而且下水道有點堵。他們告訴過我,不過,這些都是小問題,只要找個鐘點工就可以搞掂,很簡單。可是當我把水倒進廚房的水池時,那些水都潑出來了,潑了我一身,我根本就想不到它會有那麼堵。 我坐在地板上,我什麼都沒有帶出來。我媽試圖偷偷地給我錢,我甩開她的手,我說我不需要,我剛剛賣掉了我的書,我有錢,我有住五星級度假酒店的錢。我媽悲傷地看著我。 我想當時她就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的,她的女兒將會面臨怎樣的窘迫,她知道,可是她說不出來。 夜深了,我靠在視窗看月亮,我不可以看太久月亮,我會看出問題來。在我看月亮的時候,有很多交通管制的拖拉機路過,它們只可以偷偷摸摸地,在夜間來,在夜間去,它們選擇了我的閣樓旁邊的路,它們只在夜晚最囂張,啪啪啪啪啪啪,冒著黑煙。我開始了我的新生活。一個單身女人的新生活。 我還有一點兒不習慣,當我蹲在廚房裡刷那些油垢的時候,還有很多人說我風光,他們說你多麼幸福,你真年輕,你還是一個作家。他們永遠都不知道我得蹲在一個破房子的舊廚房裡,像一個真正的鐘點工那樣盡心盡責地刷油垢,我怎麼刷都刷不掉,我怎麼刷都刷不掉。 我的手指開裂了,在夏天,被清潔劑和鋼絲球破壞了,我打不了電腦了,也寫不了小說,我一碰鍵盤就疼,疼極了。就像我在四歲,他們逼我拉小提琴,我的指尖都被琴弦磨平了,我很疼,我和我的手指一起顫抖,吃飯的時候連勺子都抓不住。我坐在地板上失聲痛哭起來。 念兒和小念的到來,使我快樂起來,可是念兒的疾病,又使我徹底地絕望,我懷疑這間房子,它果真有邪惡和骯髒的東西,它沒能殺掉我,可是它卻使念兒生了病。 我出門旅行,旅行可以使我忘記掉不快的事情,把一切都忘掉。 我去了中國的最東,一個名字叫做天盡頭的地方。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司機說小姐你還年輕,不要去那個地方。我說為什麼?他說那個地方叫天盡頭,就是到了盡頭的意思嘛,所有的領導去了天盡頭都會下臺,所以領導是從不去那個地方的嘛。 我說我不是領導,我不過是去看風景,什麼盡不盡頭的?不過是字的遊戲罷了。就如同我導杭州團的時候,我每次都得告訴他們,「禹二」這兩個字你們不認得吧,就是風月無邊的意思啊。我實在已經很厭煩了。 平安不打電話給我,可是他每天都寫兩封電子長信給我。他的每一封信都寫在不同的素雅信紙上,每一封信都有動畫,不是作為附件發送的動畫,而是做在信紙上的動畫,這樣的信,如果由我來做,我就沒有時間再做別的事情了。所以我可以肯定,平安不過是一個閒人。我厭惡所有有閒錢上網的閒人。 我從威海去濟南。清晨,我拖著一個大行李箱,和數以萬計的人搶計程車,後來我累了,我走了很多路,再也看不到一輛計程車,最後我和我的箱子爬上了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坐公共汽車了,現在我在濟南,坐了一回公共汽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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