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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我看著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須完成採訪任務,不然會被辭退的,我家裡很窮。」說這些話時我覺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個村子的人,都仿佛被看不見的鐵幕遮得嚴嚴實實,不輕易將他們的內心展示給人看,如果我不這樣說,恐怕連一點機會也沒有。

  不知是不是我這番話起到了作用,那漢子眯縫了一下眼睛,望瞭望周圍的其他村民。那些人裝作不在意地在我們四周走動,但是我注意到他們警惕的眼神,不時從遠處瞟過來,仿佛是在監視著我們。

  漢子猶豫一下,正要開口說什麼,一個人忽然大聲到:「大林,你不去淋菜,在這裡說什麼空話?懶骨頭!」說著便邁步過來,要將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記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筆直,望著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釋。

  我聽得他叫「爹爹」,不由詫異地看了那人幾眼——大林看來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那人也頂多三十五六歲,怎麼竟然是他爹爹?看來這人保養得倒是不錯。

  那人一聽我是記者,眼睛裡越發溢出敵意來,死命地拉著大林,發著倔脾氣,一張黑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露,幾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聲咒駡著他。大林不情不願地被他拖出好遠,只聽得他們在不斷低聲爭執,兩個人用鄉下方言飛快地說著,雖然這種方言我大致聽得懂,但是速度一快、聲音一低,在我聽來,就無異於鳥語了。兩人嘰裡咕嚕一陣,那人終於被大林說服,放開了他。

  「記者,我帶你看你要看的東西。」大林朝我走過來,猶豫一下,「你看完就走是吧?」

  我點點頭。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說的採訪目的,是要針對消防寫一些事實報導,正好他們村裡的祠堂大火是個極好的例子。這個藉口,跟昨天對村長說的不一樣,不過現在村長不在這裡,也就由得我胡說了。至於看過祠堂以後我是不是立刻就走,那就到時候再說了。

  大林帶著我沿著山路繞行,其間我幾次找他說話,他都不理我,有時候山路狹窄,我朝他身邊靠近一點,他都似乎受驚了一般,立即跳得老遠,讓我分外詫異。

  似乎這村裡的人都不喜歡被人碰觸。

  一路上遇見不少人,見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讓我感覺自己是個特務,而大林則是漢奸。這種感覺真是讓人又氣又笑,大林也是一臉無奈,只是反復對那些人說:「你去問我爹爹去,你去問我爹爹去……」

  繞過了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現在面前,讓人眼前一驚。

  這是一片焦土。

  當年祠堂的地基上,還殘留著半片土磚的牆,上面支棱著幾根燒焦的梁,牆被燒得漆黑,四周一地都是稻草和木頭的殘餘,一片黑色狼藉,風吹過時,偶爾還會蕩起一些黑色的灰塵。在那些燒成炭的長木頭中間,有一些深黑潮濕的印記格外醒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跡,一個個,有大有小,橫七豎八,佈滿了地面,看得我背上一涼——我想起趙春山說過,當時全村的人都在祠堂裡吃飯,突然火就起來了,那樣大的火,誰也逃不出去;據三娃臨死前的說法,全村的人都被燒死了——現在看到這滿地的人體痕跡,我仿佛見到了當時的慘狀,看來趙春山說得沒錯,這樣大的火,不說全村人都燒死,至少是要死上幾十個人才是。我在遍地殘跡中小心地邁步,不時要避開一些支在一起的木頭。隨著深入火場,地上人體的痕跡越來越多,我大致數了數,已經數出了100多人,這個數字讓我十分吃驚。根據政府的調查,村裡一個人也沒有死,甚至連受傷的人也沒有,但是地上這些分明的燒焦的人形,又是如何來的呢?根據我有限的消防常識,人如果被燒得能在地上留下這樣的痕跡,大約這條命也就差不多了。

  這100多條人命,居然全部都絲毫未損?

  我搖搖頭,這絕對不可能。

  沒來由的,忽然一陣心悸,我打了個寒噤。望望身邊一言不發的大林,不知他當時是否也在火場裡?

  不知這些燒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這種想法讓我又打了個寒噤。我不自覺地離他遠一點,四面看看,這裡背靠著山,遠處有幾個人在那裡,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陽雖然照著,光線卻並不強烈。

  假如真如趙春山所說,這村裡的人,實際上都已經死了,那麼,我所見到的這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這樣,我自己,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境地?

  一陣微風拂過我的臉,我感到自己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聲,嚇了我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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