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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韓述喜歡桔年笑,喜歡她生氣時悶悶的無奈,喜歡她偶爾的莫名奇妙,喜歡她賤言賤語氣得他半死,喜歡她在他面前終於控制不住的流淚,甚至喜歡她偶爾恨他的樣子,他承認自己有些自虐,可這讓他覺得他不是別人,也讓他和桔年都有血有肉地活在同一個人間。他最怕的是什麼?是她看似原諒的漠然,還有就是眼前這般謹慎而生疏的客氣,仿佛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可以山南水北跟他劃清所有的界限。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韓述很有些挫敗,猶如爬雪山過草地地跋涉長片,自以為已經千山萬水,回過頭才知道還在後院徘徊。

  果然,韓述憤怒,這個女人,她所在的角度甚至都沒有辦法看清那瘟鐘的指標。他忍著那口氣,斜著眼睛掃了她兩眼,沒好氣地道:「我不是那麼沒眼色的人,用不著趕也會走。」

  桔年低著頭,韓述只看到因尷尬而漲得通紅的耳根,沉默了一會,就憤憤然去找他那個巨無霸的行李箱,當他終於把箱子的拉杆抓在手裡,桔年頓時松了口氣的表情更讓他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桔年還狗腿地說:「我送你出去。」

  這樣的刺激之下,韓述索性也不跟她虛以委蛇,她的可惡給了他無賴的勇氣,什麼拉皮箱作勢要走都是假的,老實說,今天進了這個院子,他壓根就沒有出去的打算。

  韓述鬆開手,從剛才的很有骨氣到現在的厚顏,川劇變臉似的。「我真沒地方去了。」

  桔年想必也沒想到他反悔如此之快,還過她也就是有預感他會演這一出,才先聲奪人地擺出剛才那個架勢,期待他心領神會自動離開。她是不可能收留韓述在這裡過夜的。不管是出於任何一種考慮,于情於理都不應該,原本指望最好面子的韓述受不得憋屈轉身就走,沒料到他賴起來,什麼都不顧了。

  「韓述,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你別為難我好嗎。」桔年相當克制地說著。

  韓述也擺出講道理的姿態。「你現在面前站著的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年三十晚上你要我流落街頭嗎?」

  「我很同情你,但我沒辦法,你住在這,算什麼回事呢?」

  韓述假裝沒聽懂,她就差沒說你流浪街頭是你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是不知道要她做出留下他的讓步很難,以她的性格,就算換作是現在跟她打得「火熱」的唐業,想必也難以得償所願。可韓述想,那又怎麼樣,他不是那個說句話都要思前想後的唐業,他的恬不知恥都是被她磨煉出來的。

  「怎麼沒有辦法,你只用收留我一段時間,不用多久的,過完年我就出去想辦法。就當發發慈悲,救救一個可憐的人。」

  「上帝救自救者。」桔年木然地說。

  韓述氣不過,又忍不住尖酸刻薄,「難怪上帝也救不了你,因為你從來也不肯救救你自己,你以為你一個老死在這話死人墓就很快樂了嗎。你太需要一點人氣了,真的,不光是你,還是這座房子。」他繼而又宣告道:「反正我不走啊!」

  桔年顯然被他的話氣得有些沉不住了,他居然還一付拯救者的姿態。

  「你這樣又有什麼意思?」

  「反正我不走!」韓述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橫豎就是這句話。他在賭她拿不出行動上的實質驅趕。

  果然,桔年無奈又冷淡地僵持了一會,終於放棄了跟他夾纏不清,一聲不吭地扭頭進了離間的房,關上了門。她自知拿他沒有辦法,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便索性縮進了自己的殼。

  韓述頓時暗喜,以她這眼不見為淨的態度,他看來是如願以償了。他心情大好地把自己的行李重新放回原先的位置,再想起中午被老頭子驅趕出門的晦氣,覺覺古人的智慧了得,人不怎麼說"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早在一天之前,他做夢也沒敢想有朝一日還能跟她同住一個屋簷下。

  他在空蕩蕩的客廳轉悠了一圈,那欣喜的勁還沒來得及過去,忽然一個很現實很客觀的問題擺上眼前,那就是,他今晚睡哪啊。

  桔年住的地方簡單得一如苦行僧修行之所,這屋子只有兩間房,分別被她和非明佔據,所謂的客廳只是個四面牆圍繞的寒窖,連張長沙發都沒有,最舒適的位置莫過於非明之前坐過的那張竹制的躺椅。

  韓述是那種打死也不睡地板的人,他確認找不到更好的棲身之所,只能鎖定那張竹椅,被褥是不可能了,行李箱裡作為居家旅行常備良品的床單這時發揮了它的功能。韓述將它鋪在竹椅上,然後躺上去,非明可以整個兒窩在椅子上,以他的身高,兩條腿卻只能擱在地上。他只脫了外套,用尚有節餘的床單包裹住自己,外邊再蓋上厚外套,便試圖這麼入睡。謝桔年能這麼放任他在外邊自生自來,不過是篤定他沒辦法棲身,他偏要讓她知道,他的辦法多得很,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處不能安身立命。

  話是這麼說沒錯,當韓述在竹椅上度過了十五分鐘,他才知道這一屈一伸是有夠難受的。韓述打小沒吃過什麼苦,讀書時好容易參加的唯一一次露營性質的夏令營,在效外搭了帳蓬,他媽媽孫瑾齡連夜跟司機一塊從自己把被褥送到了他身邊,他嘴上抱怨媽媽多事,可晚上抱著自家的被單,其舒適與帳篷裡的毛毯想必自不可同日而語。桔年家的竹椅夏日還算涼爽,在這樣一個冬夜裡稱得上苦寒,再加上薄薄的床單不但無非帶來什麼暖意,就連椅子上的些許小凸起都無一不咯得他難受。

  於是,「碗豆王子」說過了豪言壯語,結果在這竹椅上卻是輾轉難眠,只覺得身下沒有一寸平坦的地方,那雙腿伸直也難受,蜷著更酸痛,比這更難以忍受的是老房子夜裡的寒氣,豈是一張床單和遮頭露腳的外套可以遮擋的,人一靜下來,剛有睡意,那寒氣就像一條惡毒的蛇從腳心一直轉,直至五臟六腑。

  韓述越縮越緊,他也折騰了一天,好容易意識陷入朦朧,就進入了一個介於夢和幻覺之間的狀態。他好像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裡迷了路,呵氣成冰,血都快凝結了,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最可怕的是這冰雪的世界不知道哪裡是個頭,積雪中的腳印也被覆蓋,走不出去,又回不去。

  終於,有人坐著雪橇降臨在他身邊,那冰雪女王不是謝桔年又是誰。韓述如見救星,連說:「你救救我,我冷。」

  冰雪女王卻說,「這只能怪你自己,你不該闖進我們的世界。」

  韓述一陣疑惑,哪來的「我們」,這裡明明只有他和她。

  然而,這在這時,韓述竭力不去想起的那張容顏浮現在眼前,那個瘦弱的白衣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謝桔年身邊,他們相視而笑,雙手相連。

  韓述如被狂風暴雪覆蓋,打了個冷戰驚醒過來,最後殘留在腦海裡的是桔年萬吉冰雪般的眼。他骨碌地爬起來,從行李箱裡翻出所有能夠避寒的東西,統統堆在身上,可是沒有用,他覺得更冷了,剛才那個夢讓他透心涼。再次入睡成為奢望,他眼皮沉沉,意識混沌,人卻醒著,每一次翻身那破竹椅不咿咿呀呀地響,鞭炮聲時不時地炸響,還有那牆上的老掛鐘,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催得不漸生心魔。

  當最後一絲忍耐被耗盡,韓述一腳踹開身上披著蓋著堆著的衣服坐了起來,落地就拖著酸麻得如同瘸了一條腿去敲桔年的房門。

  韓述原本就心煩氣燥,下身自然少了分寸,就是砸門也不算過分,但他也萬萬沒有想到桔年常年只跟非明生活在一塊,這屋子也沒別人,她房間的栓扣脆習的可以,完全是個形式主義的玩意。事實上,早在在他的指節第一下落在門板上時,裡面的鎖或是門樞就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然後那門就開了縫。

  這聲音想必是驚動了房裡的桔年,她躺在床上,原本就睡不安穩,這一響動嚇得她幾乎是立即翻坐起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拉床頭的燈。

  那燈的開關還保留著房屋最初時的形態,靠著線繩的拽動開啟光源。桔年諳熟線繩的方向,即使在黑暗中也第一時間摸索到了它,誰知她原本就心中有事,這一下被韓述嚇得更是不輕,用力過猛之下,導致那年月已久的線繩開關「啪嚓」一回應聲而斷。桔年手裡抓著那半截繩子,心裡暗暗叫苦,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

  天地良心,韓述的初衷只不過是想將門「敲」開之後,向桔年索要一套禦寒的被褥,順便申討她幾句,僅此而己。然而接下來的混亂狀況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此情此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別說她,就連韓述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半夜破門而入的的暴徒。

  房間裡黑洞洞的,韓述用了一小會才頗適應了一些。

  「你……你幹什麼?」桔年拽著那根繩子瑟縮的樣子讓他有些好笑,仿佛真有什麼意外發生的話,那繩子會成為她的救命稻草。然而即使還看不清她的臉,韓述也能讀出她隱在黑暗中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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