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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病房外,有人在靜靜張望,那張望是如此渴盼,但腳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還是來了,陳潔潔。

  陳潔潔後來出現過好幾次,有時桔年會在陪伴非明的過程中不經意回頭,看到她匆匆閃過的身影,有時則在住院部夜晚門禁時間到來之前,看到她肚子坐在公共休息區的座椅上。桔年自欺欺人地假裝什麼都沒看見,陳潔潔出現,也未驚動她們分毫。她只是日復一日地來,來了卻不知道能做什麼,仿佛只是被一種模糊的本能所驅使,欲罷不能。

  為了治療和檢查的需要,非明原本就脫落得差不多的頭髮在醫生的要求下被全部剃光,桔年給非明織了頂別致的小紅帽,那天,她把孩子的落髮收集起來,倒進了醫院的垃圾箱,回來後,聽到了來自病房附近撕心裂肺的哭泣。

  在醫院的時間長了,很難不對那些哭泣絕望痛苦感到漠然,就連非明也一樣,她甚至已經不害怕那些形如枯槁的病友在身邊消失死去,只覺得失落而已,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有那麼一天。所以,縱然那哭泣聲如此淒涼,非明喝著姑姑喂的粥,並沒有感到什麼意外,當然,也沒有留意到姑姑時不時的失神。

  桔年知道那哭聲源自于誰,陳潔潔曾經是那麼要強的一個人,然而,非明所剩無幾的幾縷落髮輕易就壓垮了她。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那是她曾經愛過的一個男孩留給她唯一的紀念,她可以假裝孩子並不存在,然而,當她得知她努力忽視的那存在或許也將小時,如何能夠不痛。更痛的是,她發現她再也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恣意飛揚的女孩,可以為了自己所愛不顧一切遠走高飛,她如今只是活在紅塵中一個有丈夫有兒子有家庭的最普通的女人,有了太多的牽掛和羈絆,記憶裡的瘋狂青春,還有逝去的愛與傷永不復返。總是痛苦一場,然而擦乾淚,她沒有相認的勇氣,是的,今時今地,此情此景,她沒有一點辦法。

  有一回,韓述也跟陳潔潔遇上了。自從哪天韓述打斷了桔年和他媽媽的一場對話,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憋著一口氣,他還是常來看非明,卻不怎麼再理會桔年。桔年孜然不會主動的去碰他的冷釘子,也並不為少了交流而感到有什麼不妥。反倒是韓述,雖然冷戰是由他而起,但是他時常的選在桔年在場時出現,還頻頻的弄出一點響動,那臉上分明都寫這幾個字「跟我說話,主動跟我說話」。如果來醫院的時間正趕上飯點,他通常會順道捎來吃的,明明除了自己的,還另買了兩份,他偏跟非明說:「兩份都是韓述叔叔給你的,由你挑。」等到桔年當真到醫院食堂打了飯回來,他又鬱悶得不行。

  他心中原就鬱結不快,冷不丁遇上陳潔潔更是無名火起,兼之思及非明的可憐還有桔年這些年的艱難,也顧不上自己和陳潔潔以往私交尚算不薄。迎頭就是一句:「陳大小姐,周太太不在家享福,怎麼就逛到這地方來了。嘖嘖,閑出病了也不該看腦外科啊?」

  陳潔潔並不打算跟他爭,意外之餘隻說了一句:「韓述,這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事?」韓述好整以暇的笑了起來,「難道就關你的事?」

  「我沒有得罪你,韓述。」陳潔潔眼睛都紅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為什麼來,她都病成這樣了...」

  「她都病成這樣了,你又能怎麼樣?再說,『她』是誰?我可不知道你為什麼來,裡面是你什麼人?要不你大聲告訴我,讓我長長見識?」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針對我,韓述,你那點心思..你再想也沒有用...」

  兩人都是要面子的,各自心裡計較著,也不會放開嗓門的對吵,可是他們忘了這個爭吵的位置離病房著實太近,而長久臥床的人四肢都疲乏了,唯有聽力變得異常的敏銳。

  戴著小紅帽入睡的非明醒了,頭疼折磨的她的每一次睡眠都難以安穩,她迷迷糊糊的對桔年說:「姑姑,我好像聽見韓述叔叔跟誰在說話?」

  桔年摸了摸她的臉。門外的針鋒相對還在繼續。

  「真的,姑姑,我聽見韓述叔叔的聲音,還有一個阿姨,她們在說什麼。」

  桔年其實早已聽見了,只不過她龜縮在自己的殼裡,拒絕理會那些於事無補的紛爭。然而好不容易睡的好一些的非明一再唄驚擾終於讓她忍無可忍。

  她對非明說:「乖,你先睡,韓述叔叔在跟護士阿姨說話呢,我出去看看。」

  「這裡根本不需要你。」

  「你又有什麼立場跟我說這些?」

  同樣憤怒無奈找不到宣洩的兩個人都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桔年是什麼時候從病房裡走出來的,等到她們有所發覺,已經不知道她靜靜站在一側已經有多久。

  走廊上冷的厲害,桔年身上隨意地披著件毛衣外套,湖水一般的碧色,襯映這她無波無瀾的一雙眼睛,像冰凍已久卻未凝結的深潭,像上古的玉,並不光潤,卻凝著蒼寒的一抹翠。她一句話沒有說,面紅耳赤的韓述和陳潔潔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爭執。

  「走。」

  桔年指著走廊盡頭大門的方向對兩人輕聲地說。

  他們都沒有動。

  「桔年」

  「求你們了,換個地方再吵,求你了,走吧!」

  仿佛從來都不會動怒的一個人,蒼白的臉上血色就泛了起來。昨夜非明的癲癇再一次發作,幾乎沒了小命,桔年擔心的一晚上都沒睡,白天照例也得守著,惶惶然害怕下一次發病,心枯力竭,只求這兩人從視線裡消失,她本就不習慣待人強硬,一句話說出來,自己先有了淚光。

  陳潔潔仰起頭,不讓淚水掉下來,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下部 第二十六章 小樹的夢

  除夕的前一天,但凡可以出院的病人都走了,外邊發病的人估計也忍著,什麼都等到節後再說,護士們都在值班室討論著春節怎麼過。醫院裡很安靜,安靜地像空曠的山谷,風走了,雨走了,只留孤零零的一顆小樹,靜悄悄地掉下一片葉子,沒有人察覺。

  非明就是這樣一棵小樹。她閉著眼睛,想像自己還會在一場春雪後抽枝發芽,她長啊長啊,越來越高,枝蘩葉茂,最後與繁育她的那片森林相連,同樣的枝椏同樣的樹葉,她也會開出一樣美麗的花……她遺忘了濃重的消毒水氣息,在一片綠色的馥鬱中充滿了歸宿感地恬然睡去。

  後來,非明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裡有人在哭泣。她不記得在哪裡聽過這樣的哭聲,但這哭泣聲是熟悉的,熟悉得仿佛天長地久的存在,並且早於她記憶之前與生俱來。她努力想張望,先是看到一個輪廓,然後是一張臉,一個因壓抑在哭泣而顫抖的剪影。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你是我媽媽嗎?」也許因為知道是在夢中,而非明又做過太多相似的夢,所以她並沒有太多的震驚和意外,跟以前無數次一樣,媽媽又在夢境裡找到了她,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媽媽的臉特別清晰,清晰得像某一個擦肩而過讓她無比豔羨的漂亮阿姨;媽媽的眼淚也如此真實,她幾乎要以為它們真的打落在她掛著點滴的手背。

  「你認得我?你真的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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