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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你直接說那一條線是你?」

  她抽了抽手,沒有用,那些碎碎的頭髮又汗濕在臉上。

  蘇東坡寫花蕊夫人:「冰肌玉滑,自清涼無汗。」桔年卻最是汗腺發達。許多年來,韓述再沒有像此時離她那麼近。他和她的指尖纏在一起,他不放。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他那麼緊緊地交貼著她的背,兩人都是濕漉漉的,水洗過一般,他也是不放。那時他埋首在她的頸窩,潮熱溫暖的味道,事後他反復回避,反復想起,延綿成後來他心底描繪欲望的唯一期象,他每次情動的起端。

  桔年的臉卻由原來的通紅轉為煞白,那麼黏稠的感覺在她的記憶裡如此不潔,讓她幾乎艱於呼吸。

  她說:「韓述,你先放開,手相本來就是最多變數的一種特徵。」

  他頭昏腦熱,哪裡聽得進去。直到病房的門被人克制的敲響了三下。

  第一人民醫院腦外科主任孫瑾齡站在門口,「謝非明的家屬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下部 第二十五章 瘋狂的世界

  桔年與韓院長的夫人、韓述的母親孫瑾齡上一次打照面還得追溯到十幾年前。其實孫瑾齡跟桔年母親的年齡相仿,桔年還能模模糊糊地記得上小學前跟韓家同住一棟筒子樓的時光。她的媽媽做好了飯,滿面塵灰煙火色地對著窗外摳螞蟻發呆的女兒扯開嗓子喊:「看飽了?飯都省了?」而下班晚了的孫醫生則牽起跟一群男孩子打鬧的兒子,笑語嫣然地問:「寶貝,告訴媽媽你想吃點什麼?」

  印在桔年腦海裡揮之不去的孫醫生漂亮的淺色連衣裙,裙裙飛揚,腳步輕盈。

  韓述長得更像母親,偏白皙的膚色,帶笑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無不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現在桔年坐在第一人民醫院腦外科主任辦公室裡,看著那似曾相識的眉眼,等待對方的第一句話。

  孫瑾齡似乎想過更公事公辦一些,不知為什麼,沒有成功。她面前擺著非明從前一個醫院帶赤來的病歷資料,不過是幾頁紙,她翻了又翻。

  最後她用一個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的開場白,她說:「難怪都說女大十八變,我都沒法把你跟小時的那個老謝家的丫頭聯繫起來了。」

  桔年說:「孫醫生你倒沒怎麼變,還跟以前一樣年輕。」

  她不善恭維別人,然而為了非明的病,她不能再給自己和身邊韓述母親的孫醫生之間原本就微妙的關係再增添任何的不快。

  孫瑾齡笑笑:「這是傻話,人怎麼可能一直年輕,韓述都快三十歲了,還沒少讓我操心,我能不老嗎?」

  桔年沉默。

  孫瑾齡打量著桔年,跟蔡一林檢察長那種仿佛想要一眼將人看穿的眼神不同,孫瑾齡的端祥是柔和的、母性的、甚至還帶著點洞悉的憐憫和愧疚。

  「桔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有些是不應該降臨在你身上的……」

  這一次桔年卻回答得很快,她說:「我很好,孫醫生,但是我的小侄女病得很重,請你救救她。」她能夠體會孫瑾齡的難以啟齒,但是不管對方瞭解也好,愧疚也好,怎麼都不可能讓她的過去重來一遍,現在她眼裡只有非明。

  孫瑾齡點了點頭,視線落在病歷的某一頁,「那個孩子的病韓述跟我提過,我也認真的看了病歷。」她雙手交疊在膝上,注視著垂頭不語的桔年,「作為一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份內事,何況是這樣一個可憐的孩子……然而,同時作為一個母親……桔年,我不知道說這樣的話會不會讓你心生反感,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孩子能夠在醫院床位和手術安排如此緊張的情況下轉院,這不僅是因為我是個醫生,更因為我是個無法拒絕兒子的母親。」

  「我知道。」

  「你應該是個聰明的孩子,有些事我們既然註定繞不過去,那還不如坦誠一些,同樣,有些話即使它聽起來不那麼動聽,但是這能讓我們心裡更明白,你說是麼?」

  桔年還是沒有出聲,她知道對方並不需要她的回答。

  「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我想說的是,我會盡我所能去救那個孩子,不管她是你的什麼人,但是,關於韓述,請你……」

  「好!」

  桔年脫口而出,她看了孫瑾齡詫異的眼神。害怕對方不能夠相信,她再度誠懇無比的應承,仿佛唯恐這麼划算的交易下一秒對方就會反悔:「好,我答應,我答應你!求您了,孫醫生,非明她才十一歲……」

  如果說孫瑾齡不感到意外,那肯定是騙人的,她一再地問自己,這個讓自己兒子神魂顛倒的女孩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她窨是太過單純,還是城府太深?

  「你就這麼急著答應?我甚至還沒有說出我想要你做什麼。」

  桔年把一縷頭髮劃撥到耳後,猶豫地笑了笑,「不管您要說什麼,但至少絕對不是希望我跟韓述天長地久百年好合吧?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是我不能答應的?況且對於韓述,也許我們想要的結果是一樣的。」

  孫瑾齡好像有些懂了,謝桔年也之所以如此爽快,無關乎聰不聰明,只不過是因為她不在乎。自己那傻兒子,原來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孫瑾齡一手將韓述帶大,知道打小人人都護著他,讓著他,連帶著他不知道什麼叫做「得不到」。她寵愛兒子,有時也覺得或許寵壞了他,應該讓他受受挫折,可是兒子撞得太厲害,她的心也跟著生疼,一個母親就是這麼矛盾。

  桔年沒有猜錯,孫瑾齡打心眼希望桔年離韓述遠一點,雖然她知道錯的人是韓述。當孫瑾齡知悉韓述做過的混事後那天晚上,她和丈夫一樣徹夜難眠,她摸黑走進兒子的房間,差一點就想一個耳光扇醒了他,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可是當她的眼眼適應了房間的黑暗,她看到抱著枕頭蜷成一團的兒子臉上未幹的淚浪,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或許也是卑鄙的,但是她必須選擇保護她的兒子,她沒有辦法在那個時候高尚,所以她用原本打算打醒孩子的手,為他掖了掖被角,事情已經發生,她那一耳光能挽回什麼?

  後來孫瑾齡以不同的方式和理由給過謝家幾筆錢,謝家沒有想太多,感恩戴德地接受了,那種感恩戴德曾經讓她無比羞恥,然而她匯往監獄的錢卻一次次退了回來。後來她和丈夫心照不宣地給謝家早早輟學沒有工作的小兒子謀了個司機的職務,就連這次,即使她無法忍受謝家自以為抓到把柄的得勢嘴臉,但是還是跟丈夫商量著,該怎樣把那個轉正的名額安排給謝望年。並非是他們真的怕了謝茂華夫婦的要脅,那對貪婪的夫妻不過跳樑小丑,然而她知道他們欠下了什麼,還不完,但只要對方願意給個機會,她仍願意還,除了以韓述為代價。

  叫她怎麼能相信一個因韓述蒙冤入獄,失卻一切美好的女孩仍然對韓述存有善意?

  韓述也愧,孫瑾齡知道,但不能用一輩子來還。這些她都跟韓述說得很清楚,然而韓眼裡的失望卻一日深過一日,他焦灼,他難耐,他好像心肝都缺了一般魂也丟了。她的寶貝兒子,真的只是因為歉疚嗎?還是因為他在乎,而別人毫不。在那麼一瞬間,孫瑾齡也有些迷茫。她對桔年說:「你答應得那麼快,我那傻兒子呢,幾天前卻上串下跳地說他要娶你。我就差沒求他了,我說,小祖宗,輕點聲……可他非把他老子也驚動了,說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我們不救那孩子不認你,就等著韓家斷子絕孫。結果他老子脾氣上來,果真給了他一頓好打。我知道病床上那孩子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可他那麼堅決,我真的以為你們……」

  桔年說:「韓述是真心對孩子的,但是我跟他之前,從來就沒有過可能。」她已經不恨他了,但是也沒有辦法去愛他。他們就真的像二疊紀的海藻和震旦紀的海綿,中間卻隔著十幾億年,同時存在卻沒有任何關聯。她要給非明一個家,自己一個人做不到,好的男人也不會選擇她,所以那天她寧可承諾唐業的「如果」。她理解唐業竭力擺脫身陷泥沼的絕望,就如她理解了小和尚毛毛蟲的夢想,也許正因為這「如果」之渺茫,她願意存有這樣渺茫的希望。唐業的「如果」可能永遠不會降臨,這是一個構,但假如真的有那一天,就如同她不知道歌名的那首歌唱的,如果夢醒是還在一起,那就不如相依為命。

  孫瑾齡歎了口氣,「我不想說別人的不是,可是你跟你父母真的不一樣。」她心裡一軟,伸出手去想要摸摸桔年瘦瘦的肩膀,不止她兒子,她都覺得我見猶憐。可桔年輕輕的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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