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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巫雨,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桔年對著看不見的地方,在心裡默默地問。

  陳潔潔是健康的,非明地惡疾來自于巫雨地遺傳,如果醫生地推論是正確的,那麼很有可能巫雨的癲癇是由於這種遺傳性的腦腫瘤引起的,可惜當時沒有人關心過這一點,而這個秘密也隨著他永遠地長埋於地底。

  桔年攤開自己地手掌,再一次看著掌心地紋路,如果他的離開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孤獨也是註定,這對於一個相信宿命的人來說,是否應該好過一點?

  桔年記起自己曾經在巫雨的數學課本裡見過他塗鴉的一句話:生如夏花之燦爛,死若秋葉之靜美。巫雨並不是個善於文學修辭的人,桔年曾猜測,這出自于泰戈爾詩歌中的一句,或許是他無意中看來,並深以為然,所以隨手摘抄在課本上,這與他做過的俠客的夢不謀而合。

  如果真是這樣,如今看來,桔年是有些羡慕巫雨的,活著的時候,也許他遠不如「夏花燦爛」,但至少在終結的時候,只是電光火石間,一切歸於寧靜,就宛如武俠小說中的慘烈,劍光乍起,血濺五步。總勝過某個配角,斷了一臂,懷抱遺孤,苟延殘喘地在現實中熬。

  只是非明太過可憐。這孩子從來沒有得到命運地眷顧,卻必須要承受遠遠超過她所能負荷的不幸。桔年想著,心中益發惻然。

  「她還太小,你不能帶她走。」

  只有風吹過枯枝的聲音回答她……還有放得很輕的腳步。

  桔年猛然回頭,看到的卻是站在身後幾步臺階上的韓述。

  她沒想到韓述這麼晚還會出現在醫院裡,然而從夾雜著震驚、悲痛還有憐憫的神色中,桔年知道自己用不著再多解釋,他想必是從醫生活著別的護士那裡得知了真相。

  不知道為什麼,在回頭看見他那一刻起,平靜而木然地接受了噩耗加深了事實的真是感,也許只是她在風裡站立得太久……她匆匆扭頭從他身邊走回病房。讓人慶倖的是,這一次的韓述出奇的安靜。

  趁著非明早上沒有太多的治療安排,桔年抽空去了趟布藝店,找到經理,艱難地提出了辭呈。這份工作是她這些年來謀生的唯一來源,也曾是她救命的一根稻草,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只有這個店收留了她,沒有計較她的前科,甚至還給了她店長的職務,所以長久以來,桔年也始終兢兢業業,除了照顧非明,其餘的心思都投在了這份工作上。

  離開當然不是她情願的,但是現在看來又有什麼別的法子?父母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認她,她沒有親人,也沒有足以託付的朋友,而非明的身體狀況現在是離不開人的,不管手術與否,以後只會需要越來越多的時間來陪伴和照料,布藝店這邊一而再再而三的請假總不是長久之計。

  昨天醫院已經催繳非明接下來的住院和治療費用,萬般無奈下桔年也找出了韓述塞給她的那張銀行卡。桔年實在不願用韓述的錢,那樣的話會讓韓述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因此之間有了更多隔不斷的牽連,而那種牽連正是桔年竭力想斬斷的,就好像走進塵封已久的房間,一不小心,手上、臉上都蒙上了蛛網,那些蛛網是透明的,看不見,也不一定摸的著,但她感覺得到那種黏而纏的不適,她扯啊扯啊,總也夠不著,好像自己又一次成了網中無力掙扎的蟲子。

  她願意承認自己是不夠大度和豁達,事情已經過了那麼久,還有什麼不可以付諸一笑中?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她可以不再怨恨咒駡韓述,也可以說服自己不再把過去的慘痛歸咎於他。桔年信命,她信韓述只是命運的一雙推波助瀾手。但是不恨並不意味著能夠把回憶撫平,只要看見他那張臉,桔年就禁不住去想,他活著,但是小和尚哪去了?任她百般排解,到底意難平。可是擺在面前的是非明的健康,甚至是一條命,跟這個比起來,別的任何事情還能那麼重要嗎?

  桔年也沒有想到,經理聽完了她辭職的理由,並沒有答應,只說給她方一個沒有期限的長假,不管什麼時候假期結束,她都可以回來。

  意外之餘,桔年再三感激,也顧不上聽同事們的同情問候,匆匆趕回醫院,那時已快到中午,她趕不及做飯,又錯過了醫院的訂餐,只得在附近找了個還算乾淨的速食店,買了兩個盒飯。

  走至病房外,桔年已聞到一股濃郁的雞湯味,還以為隔壁八號床小孩的外婆煲來的,推門進去,卻看到三個人圍坐在非明的床前。

  桔年第一感覺只是訝異而已,還有誰會來看非明呢?然而數秒過後她才猛然反應過來,那不是三個「誰」,站著的小夥子不就是望年?謝茂華坐在床側,而桔年的母親則一手捧著裝湯的保溫壺,一手用勺子往非明嘴裡送。他們許久不見了,桔年又太過意外,以至於竟然不能在第一時間辨認出自己的血肉至親。

  她不知道父母和望年怎麼得知非明的病,又如何肯來,措手不及之下,只得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作何反應。而謝茂華夫婦和望年也發覺了她的歸來,一愣之下,都慢慢的站了起來,不約而同的看向她。

  也許大家都發覺了,說出第一句話是多麼的難。

  「姑姑,公公婆婆和舅舅來看我了。」非明咽下嘴裡的湯,怯怯的打破了四個大人的僵局,桔年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受寵若驚的惶恐。非明只見過她的「公公」、「婆婆」和舅舅一面而已,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當時聽說可以見到姑姑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她多麼歡喜雀躍。可那次見面卻在大人們的不歡而散中冷淡收場,從此之後,非明再也沒能從姑姑那裡得知這些「家人」的消息。起初她問過幾次,都被桔年左右而言他的搪塞了過去,後來也再不提了。桔年以為這麼大的孩子會很快淡忘這些人這些事,沒想到她一個個都還記得,就連眼裡那種見到親人的熱切都跟過去如出一轍。

  「爸,媽,望年……」不止是人,連稱謂都會生疏。

  謝茂華不說話,謝母放下手中的湯,雙手在兩側的褲子上試了試,也顯得有些局促。「聽說孩子病了,我煲了個花旗參燉老雞,補身體的。」

  非明看著桔年說:「是啊,姑姑,婆婆的湯很好喝的。」

  桔年悄悄的把涼了的盒飯藏到身後的桌子上,朝非明笑笑,「是嗎,那非明要多喝一點……謝謝公公還有舅舅了沒有?」

  「我忘了,謝謝公公……」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順便來看看而已。」

  「姑姑,公公說不用了。」

  「非明,你應該讓公公婆婆坐下啊。」

  謝茂華夫婦聞言雙雙坐回原處,謝母摸了摸孩子的手,「這孩子很伶俐也很懂事,你姑姑把你教得不錯。」

  說話間桔年用紙杯倒了水,沉默的遞給三人。杯子送到謝茂華面前時,她微微低著頭,不敢直視從小待她嚴厲的父親。

  謝茂華接過杯子,貌似也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猶豫了片刻,才對非明說,「非明,替公公謝謝你姑姑。」

  非明的眼睛在幾個大人身上徘徊,她不明白為什麼近在咫尺的幾個大人,卻必須要靠她的轉達才能交流,那已經埋藏了十一年難以言述的情緒,還有二十九年化不開的疏離,小小年紀的她怎麼可能懂得。

  桔年接過母親手裡的湯,緩慢的繼續喂著非明。她試過朝自己的三個親人微笑,然而微笑過後,他們彼此間除了無比客套的「請坐」、「謝謝」、「不客氣」之外,竟再也找不出別的對白。甚至就在回來的公車上,桔年還像做夢一般的想,假如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假如她身邊有親人幫忙照料,也許今天不會那麼無助,可是現在,她疏遠已久的父母弟憑空出現在身邊,除了尷尬和不安,她卻再沒有別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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