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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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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辦公室裡空無一人,韓述只得又找到前臺護士值班處,劈頭蓋臉就問:「剛送來那小女孩,就是叫謝非明的那個,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低頭抄抄寫寫的一個小護士瞥了韓述一眼,「你是她什麼人啊?」 韓述一時語塞,隨即又厚著臉皮答道:「我是她爸爸。」說完這句話,他在護士疑惑的眼神中竟然感到臉龐一陣發燒。 「你能有那麼大的女兒?」果然對方報以不信任的態度。 這時一旁稍微年長的另一個護士接了句:「你是她爸爸,那剛才給孩子辦手續的是誰啊?有什麼事等醫生回來再說吧。」 韓述聞言,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爭辯,只放低了姿態懇求道:「拜託你,我只想知道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他原本就有一副容易討得異性好感的皮相,兼之言辭懇切,那護士想了想,也沒有再為難,低頭翻了翻入院紀錄,抬起頭來的時候話裡也帶著異樣。「你真是那孩子的爸爸?她患的是遲發性癲癇……」 「癲癇?」韓述下意識地跟著重複了一遍。 面無表情地說完了謝謝,他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組椅子坐下,發了好一會的呆,最後他見四下無人,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得厲害,並不是做夢。 這個病他曾經跟另外一個人相關聯。這個豁然開朗的事實如山一般壓住韓述,讓他喘不過氣來。 韓述知道非明不是謝桔年生的,此前他一直歸因於她的善良和孤獨,才會拖著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清苦度日。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非明竟然是那個人的孩子,竟然是這樣!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事實不正擺在眼前嗎?除了巫雨的孩子,還有誰值得謝桔年這麼對待。而非明那張面孔,她的眉和眼,無一不刻畫著熟悉的痕跡。韓述為著這個發現而冷汗涔涔,這麼多年來,她竟然守著另一個人的影子生活著,他以為不管她願不願意,巫雨留在世界上的影像將永遠隨著那個午後而逝,原來並沒有。 巫雨,有多久了,韓述不願意回想起這個名字,可此刻他閉上眼睛,仿佛就可以看到那個人,還是青蔥少年模樣,清淡眉眼,笑容明淨。在他面前,年近而立的韓述頓覺自己一身的疲憊和塵埃—— 桔年把唐業送到了醫院大門處。她並不是太工於言辭的人,沉默走了一會,到了該留步的時候,便說了句:「謝謝你。」 「錢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唐業感冒了,說話的時候帶著鼻音。 桔年搖頭,「是謝謝你能來。」 說起來也是巧合,桔年在急症室外等待非明的時候接到唐業的電話,平安夜過後,他們一直沒在見面,電話裡唐業也只是簡單問候,沒想到聽聞非明的事情,立馬趕了過來。 「好像我們跟醫院太有緣分了。」桔年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唐業說,「那也是緣分的一種。你回去陪著孩子吧,我走了,你也注意休息,一切等到明天CT結果出來再說。」 桔年點頭。 唐業看似仍放心不下,又安慰了一句,「別想太多,想得多了,於事無補,還徒增煩惱。」 桔年低聲說,「沒關係,我就想,事情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了,還能再壞到哪去?這麼想著,心也寬了。」她倉促地笑了一聲,「至少她還活著。」 唐業露出了些許迷惑的神情,他覺得謝桔年就像一汪澄碧的湖水,乍一看清透,其實不知道底下沉澱著什麼,譬如在這個夜晚之前,他並不知道她收養了一個那麼大的女孩,而她似乎到目前為止也無意對此解釋。 唐業猜想過那些女孩或許是她所生,或許也不是。說實在的,他也只是驚愕而已,更覺得她不容易。不管怎麼樣,她一定有她這麼做的理由。人總是容易被過去所累。 他們揮別,唐業孤身走到院門口三角梅攀成的拱門下,雨剛停不久,一陣對流的風穿過,積聚在葉子上的水滴和零碎的花瓣一道打落,又幾片棲在了他肩膀。唐業拂了拂那些帶著水珠的紫紅色花瓣,回頭對還站在幾步之遙的桔年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一個朋友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是最無可奈何的,一樣是飛花雨,一樣是往事。不過我想,既然有風吹過去,那麼散了就散了,你說呢。」 桔年重回非明所在的病房,看到了站在那等候的韓述。她經歷了過多的東西,反而不覺得有什麼意外。 「非明……她還沒醒過來?」韓述有些局促。 「醫生給她用了藥。」桔年頓了頓,推開門時還是側了側身,「你要進來嗎?」 「等等。」韓述明明點了頭,又反手重新掩上病房的門,「我找你有點事,不要吵醒她。」 桔年看了他一眼,也沒拒絕,走開幾步,找了個地方坐下。是他說有事,既然他不開口,她也不急。夜裡的醫院回廊,跟落滿枇杷葉的院落一樣寂靜。 韓述忽然覺得心裡憋得慌,莫名地氣不打一處來,他焦躁地在她跟前走了一個來回,指著桔年,壓低了聲音,擠出一句話:「你代他養女兒,你代他們養女兒,你……你……」他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見她一直沉默著,只得束手無策地坐到她身畔,整個人都被無力感包裹著。 「你怎麼能這樣?」他問完又長長地籲了口氣,喃喃地自言自語,「也是,我早該猜到你會這樣,你傻到一定的境界了。」 「不敢置信」和「想通」之間其實就隔著一層薄薄的紗。韓述自我解嘲,這不就是謝桔年會做的事情嗎?巫雨死了,假如這孩子身份見不得光沒人要,她怎麼可能讓巫雨的孩子在外面顛沛流離。如果她會這麼做,她就不是今天的謝桔年。 「你覺得他們長得像嗎?」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變故沖淡了桔年和韓述之間的疏離感,她就這麼坐在他身邊淡淡地問了一句,沒有恩怨,沒有芥蒂,沒有原不原諒的問題,就像很多年不見的故人。 今晚在韓述之前,已經很多人給過桔年安慰,有學校的老師,有唐業,還有聞訊趕來又離去了的平鳳。他們對她表示同情,也對她伸出援手,對於非明的存在,有的不解,有的埋怨,有的包容……可是,他們其實都不明白其中的緣故,而桔年也不打算說。倒也不是她刻意隱瞞,只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太久,許多事情很難從頭解釋,即使費盡口舌,有些東西別人也無法理解,因為那些人,那些事沒有真實地在他們的記憶裡存在過。只有一個人不言而喻,只有一個人說,我早該猜到是這樣。諷刺的是,這個人竟然是韓述。 雖然桔年不喜跟韓述再有任何聯繫,但她仍然得承認,那些她經歷過的往事他亦有份,除了陳潔潔,也只剩下他見證過那些往昔,那是他們各自割捨不了的一部分。 很多時候,桔年都對自己說,只要她記得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叫巫雨的男孩存在過,只有她一個人記得她的小和尚,那就夠了。她擁有的年華里,也只有小和尚存在過的那些年頭是有色彩的,是有血有肉的真正活過的,後面的十幾年,浮光掠影一般,好在她為自己搭建了一個天地,她在那個回憶的天地裡安然度日。然而,當她把抽搐著的非明抱在懷裡,當她驚恐地發現也許有一天她會連非明都失去,連這懷抱也變得如同虛空,那她還剩下什麼?還剩下記憶嗎?但這記憶如果只存在於她一個人的心中,誰來為她證明那不僅僅是黃粱一夢?又拿什麼來支撐她賴以生存的小天地? 現在,韓述就在她身邊,他不是他,不是韓述,他是照見謝桔年過去的一面鏡子。他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那些過去不是虛幻。 韓述嗤笑一聲回答道:「當然像,她像她爸,也像她媽,唯獨不像你。」 他說完又後悔了,不是說好了,從今往後要好好地對她嗎?即使預想的那個擁抱無疾而終,但怎麼還管不住這張嘴。 好在桔年看起來並沒有太介意。她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韓述不經意低頭,走廊的燈光讓水磨石地板上的兩個影子靠得很近,他略略換了個姿勢,那它們便真的如同依偎一般。 「我說陳潔潔為什麼好像有一兩年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原來是為了這個。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不要,那還生出來幹什麼?她這些年都沒有想過回來找非明?」韓述害怕太長久的沉默會結束那個「依偎」,總得說些什麼吧,可是問起這個,桔年無聲的回答又讓他無名火起,「我就知道肯定沒有,那傢伙做事太不地道。對了,她到底知道非明由你撫養嗎?」 桔年說:「以前不知道,最近大概是知道了。」 韓述一拍大腿,「前幾天她還給我打電話,拐彎抹角地問起你的事,我還以為她關心我呢……」他說到這裡打住了,掩飾性地咳了一下,接著往下說,「不過想想也不奇怪,我諒她現在也不敢認這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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