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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為什麼不去找他,他是你的親戚,又有錢,說不定可以撈一筆。」平鳳這樣說過。

  當時桔年已經在福利院找到工作,收入雖然不豐,但生活漸趨安定,所以她搖頭。斯年堂客回來了,她是高興的,但不去見,除了不敢,也是不想。年幼的時候斯年堂哥常說她是個有靈氣的女孩,她不願意一個被生活消磨得平庸甚至有著不堪歷史得年輕女人打破堂哥的記憶。就讓他的記憶裡的小堂妹永遠是那個乖巧內心精怪的女孩子吧。況且她要的平靜生活,堂哥幫不了她。

  也許,現在不一樣了。從見到那個孩子的一刻起,桔年的人生軌跡註定改變。她也知道了,她不可能當那個孩子不存在,不可能把她孤零零的留在福利院裡。不為什麼,因為假如她可以,她就不是今天的謝桔年。

  也就是五天以後,謝斯年在他的畫展上,遇見了一個怯怯的,卻在微笑的年輕女子——還有,從她身後探出頭來的另一個小小身影。

  桔年至今感激斯年堂哥,他是她生命中給了最多實質性幫助的人,而且完全不求回報。桔年的父母這一直跟謝斯年早已疏於聯絡,桔年自己也和堂哥多年不見。可是謝斯年很快的幫桔年辦妥了所有的事,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桔年未婚,不能合法收養孤兒,另外,私心裡她也不願意這個孩子叫她媽媽。謝斯年說他跟他所愛的人結婚了,雖然他愛的人已經病入膏肓。由於謝斯年的名氣和財力,領養手續辦理得出奇順利,孩子很快改姓了「謝」。

  此外,在得知桔年的近況之後,謝斯年輕易的從桔年北上做生意的姑媽和姑夫手中買下了他們所繼承的,林恒貴從巫雨手中奪走的小院落,以此作為桔年和孩子的安身之地。安頓好這一切之後,他並沒有久留。

  就這樣,桔年帶著孩子竟然回到了巫雨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桔年對孩子說,謝斯年原本就是她的父親,只不過之前一不小心把她弄丟了,現在終於找了回來,因為工作忙,就托由桔年這個做姑姑的代為照應。

  孩子那時還太小,許多事情不懂分辯,哪有不信的道理。安定的生活容易覆蓋灰色的痕跡,何況三歲以前的記憶原本就是模糊的,並不需要太久,孩子慢慢淡忘了曾經的養父母和福利院裡的生活。

  為了避嫌,桔年也辭去了福利院的工作,靠著在獄中學會的一手嫺熟縫紉技能,應聘到如今的布藝店做了店員。歲月好像自此翻開了新的一頁。桔年曾經勸過平鳳,儘早從那一行抽身,現在是她回報平鳳的時候了,平鳳可以搬過來跟她一起生活。但是平鳳對於這個建議付之一笑。她說:「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也談不上你回報我,你欠我幾個月的房租,但是我欠過你一條命,你自己好好過吧。」

  是啊,好好過吧。桔年牽著孩子站在落著枇杷葉的院落裡,前塵舊事,恍若電光幻影,南柯一夢,驚石擊碎的水面恢復得安寧如蒙塵的古境,仿佛什麼都從未發生過,她從來就是在這裡,一直都在。只有那棵當年巫雨親手種下的枇杷樹已非昔比,這讓桔年很容易想到歸有光的句子。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婷婷如蓋矣。」

  那況味,淒涼藏在平靜背後,她是懂得的。

  可她何必淒涼。平鳳曾怨她傻,收養一個毫無血緣的孩子,更何況,那孩子是不是故人之後還不一定,天底下未必有那麼巧的事,也許所謂的想像只不過是桔年思念之餘的錯覺。桔年沒有反駁,也許平鳳是對的。但是她給孩子取名叫「非明」。太明白,未必是幸福的。她選擇跟隨自己的心。

  風吹過園子的矮牆,樹影婆娑。聽說這顆枇杷樹已經結果。桔年的世界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巫雨是徘徊得最近得一個,卻也從來沒有叩門而入。現在,桔年反倒覺得他就在這裡,他回來了,陪伴著她和孩子,只是她看不見。

  桔年攤開掌心,巫雨送給她的那片葉子被風拂到樹根。她的世界從未如此圓滿。

  她朝空蕩蕩的牆角淺淺一笑,關上了院門。

  下部 第五章 相逢猝不及防

  在布藝店,桔年的工作一直是盡職盡責的,不僅因為這工作維持了她和非明生活,更因為她對店主存了一份感激之情,在她處於艱難境地的時候,是這個店的老闆給了她一個機會,而且兩年多前,將她任命為店長,絲毫沒有提及她的前科。

  桔年也並不是生來喜歡手工的,純白的少女時代,她把所有屬於自己的時間都留給了巫雨和自己內心的遐想世界,真正開始接觸縫紉其實是在監獄裡。從笨拙到熟練,日復一日的踩著縫紉機,無比的枯燥而苦悶。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學會了適應這個活計,並且嘗試著去喜歡上它,至少不那麼討厭,只有這樣,那些漫長的勞役時間才沒有那麼難以打發。也許是用了心的緣故吧,流水線上機械的操作,她手中出來的東西竟總比別人要精細一些。說起來,這樣的陰差陽錯,是否就好像世間某些人與人,也許一開始並沒有愛,天長地久,別無選擇,因此也平生出幾分無可奈何的情致,藉以聊度此生,竟也沒有那麼寂寞?

  桔年倒沒有想那麼多,只是還在監獄裡的時候,她就學著用針線將剩餘的布頭拼湊起來,做成個小玩偶什麼的。也沒有師傅教她,更談不上什麼書籍教程,就這麼自娛自樂的做了又拆,拆了又做,到最後,大家都說她做的小玩意精緻得仿佛有了魂。她也樂得把這些成品送給平鳳,送給其他得獄友,甚至是相熟的獄警,沒有不贊好的。

  帶著非明一起生活後,桔年偶爾也給孩子縫個布娃娃。非明小的時候非常喜歡,可是上了小學之後,她開始更喜愛同學那些買來的玩具布偶、芭比娃娃、維尼熊,姑姑做的小東西,是再也不肯拿出家門了。

  桔年多少知道孩子的這點小心思,也並不氣惱,她很少強迫非明必須要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既然不喜歡,她也就再也不做了。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她也會滿足孩子的一些小小要求,日子雖不寬裕,一兩個小玩具還是買得起的。

  非明會把那些買來的玩偶小熊,小娃娃收集起來,整整齊齊的排放在床頭,還正兒八經的給它們安上名字,這個小熊最特別的是衣服上的扣子,那個娃娃的頭髮跟別人都不一樣,一件件如數家珍。這個習慣總是讓桔年不經意想起某人,在這點小嗜好上,非明跟他倒是挺相似的,算得上志趣相投。也難怪孩子對她感覺比較親昵,而她也荒唐的一口咬定非明是他的骨肉。這算是有緣分還是沒有緣分,桔年很少往下想。不為難自己,是她一個很大的優點。

  這天,桔年給一個顧客趕制一套訂做的布藝抱枕,略略推遲了下班的時間。做店長後,很多手工活基本上已經不需要去做,但是如果有顧客指明要求,她也會親自動手。做完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桔年跟接班的同事交接好工作,東西還沒有收拾好,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桔年,你在哪……店裡?快,你趕緊過來。」電話那頭是平鳳的聲音。

  平鳳是個急性子,卻也很少這樣心急火燎的找過桔年,電話裡她的聲音焦灼,背景嘈雜。桔年問了幾句,對方卻只是說了個地址,來不及解釋究竟,電話就中途掐斷了。

  桔年心中擔憂,也顧不得心疼錢,出門招手攔了輛計程車就朝平鳳說的地址趕去。那地方是G市小有名氣的酒吧一條街,彙集了不少的PUB、夜總會、娛樂城和洗浴場所。剛入夜,這裡的熱鬧和喧嘩才剛剛開始,不少的車輛和人流漸漸向這一段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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