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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她出獄那天是個雨天,裡面的獄友和熟悉的獄警都對她說著應景的祝福:雨水能夠蕩滌一切的前塵和污穢,昭示著新生。可桔年穿著當年入獄時,也就是蔡一林最後送給她的那套衣服,緩慢的走出昌平女監鏽跡斑駁的鐵門,外面空無一人,除了將天地連成一片的雨幕。她不知道路在哪裡,也許就只能怪雨水遮住了她的眼。

  父母早就不認她這個女兒,家是回不去了。世界上唯一會牽掛她的人在某處靜靜長眠,等待她的探訪。桔年懷揣著那張出獄證明和在獄中工分換得的262元錢,找不到回城的公交線,只得一遍一遍伸手攔著偶爾過往的計程車。那些車輛無一例外的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水珠從她短髮的盡頭匯流成無數道蜿蜒的小溪。她在焦慮過後漸漸也覺得荒唐,又有哪個司機肯停下來搭載一個監獄門口渾身濕透的女人?

  天地無限大,大得荒涼,一個人卻沒個安生處。

  這時,桔年才看到雨中撐傘急急走來的女人。

  是平鳳。她穿著最豔俗的紅色連衣裙,火一樣燒在雨中,額角有汗,嘴裡漫不經心的說:「來晚了,最後接的那個傢伙,跟打了雞血似的,我X他娘的……」

  那些粗鄙的話流暢的從平鳳精巧的嘴角吐出,桔年在一愣之後,擁住了這世俗的真切的溫暖氣息。

  之後的一段時間,桔年一直暫住在平鳳窄小淩亂的出租屋裡。平鳳先於桔年半年出獄,毫無意外的重操舊業謀生。她不怎麼跟桔年說過什麼肺腑之言,總是很忙。那時,桔年正在為找一份飯碗四處碰壁,身上有限的錢很快所剩無幾,她知道,沒有平鳳,她走不過那些日子。除了閒暇之余把平鳳狗窩似的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條,桔年沒法再做些什麼。

  平鳳年輕、漂亮、妖嬈,在同行裡算是頂尖的,生意也總是很好,夜裡她通常不在,為了桔年,她從不將「客人」帶回住處。桔年也是在平鳳的支持下不遺餘力的打聽著巫雨遺體的下落,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臉色,終於得償所願。

  跟陳潔潔所知的基本吻合,因為無人認領,巫雨被政府安葬在市郊。沒有像一些死囚一樣被送往醫學院實驗室,在桔年看來已屬萬幸。桔年憑著知情人的大概指認,依稀找到那個荒涼的地方。由於路程遠,去到的時候已近黃昏,佇立在那些野草前,迎著夕陽的方向,餘暉最後的眩目讓桔年幾乎睜不開眼睛。很長時間她心中都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從城市的一個邊緣到另一個邊緣,從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到另一個角落,這就是巫雨的一生?裡面悄無聲息的人真的是他?

  桔年站到兩腳僵麻,才在平鳳的催促之下離去。離去之前,她木然的將高二那年巫雨送給她的那片「最好的枇杷葉子」掩埋在泥土裡。他說過的,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就讓這點熟悉的氣息陪伴長眠的人吧。

  很意外的是,在這整個過程裡,桔年滴淚未落,不止平鳳擔心她憋出了病,她也一度以為在這一刻自己會崩潰,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甚至並非在心痛之下忘記了哭泣,只是覺得茫然和陌生,竟如沒有感情一般麻木的完成了一個長久以來渴盼履行的儀式。是永久的別離和數年高牆中的孤寂鈍化了刻骨的思念?

  平鳳嚼著口香糖陪著桔年往回走,眼裡卻不無憂色,桔年的平靜和漠然讓她有些毛骨悚然,直到走出了墳場,她剛松一口氣,一直在她身畔的桔年卻停駐不前。

  桔年像聽不到平鳳的呼喚一樣沖回之前的地方,一言未發,俯下身子就用雙手奮力的拔著猶有些鬆動的泥土。平鳳嚇了一跳,害怕桔年做出什麼驚人之事,然而桔年只是從泥土中翻出了不久前埋下的那片枯黃的葉子。

  「你怎麼了。」平鳳當時挽著桔年問了一句。

  桔年捏著那張葉子,突冗的對平鳳笑了一聲,她說:「我真傻,巫雨怎麼可能在這裡。」

  是啊,巫雨怎麼可能會在這裡?黃土之下那副死寂的枯骨怎麼可能會是桔年的小和尚。他土葬也好,火葬也罷,就算在醫院的實驗室裡解剖得支離破碎又如何,那不是他,只是一副被丟棄的軀殼。

  「可是他們明明說……那他在哪裡?」

  桔年笑笑不語,拉著平鳳離去。

  她沒有說,是怕平鳳以為她瘋了。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從眼睜睜看著巫雨在她面前一腳踏空那時起,她從未這樣清醒。

  她的小和尚從未死去,她一直都在,只是他在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她,就好像離開姑媽家那天,他在石榴樹下目送桔年離開。他不說話,不肯看她,也許只不過是打了一個盹,總有一天,他會睜開眼睛,在和風花語中轉過身來,朝她粲然一笑。

  心事既了,現實又擺在眼前,要生存下去,總得尋找到謀生之所。不管願不願承認,那三年的監獄生涯都是桔年端起謀生飯碗的障礙,你可以說不在乎,卻不能當它不存在。找工作者多如過江之鯽,用人單位誰不願意選擇身價更為清白的物件。

  最絕望的時候,已經足夠樂天知名的桔年也在失望而返的疲憊中陷入長久的沉默。她畢竟不是幻想世界裡跌到穀底學得的絕世武功的幸運兒,相反的,一無所有,平凡如斯。

  平鳳在天明時分歸來,鞋也不脫就仰頭躺倒在桔年的身邊,她知道身邊的人睡不著。

  「要不……」

  「不,平鳳,不……」

  桔年在平鳳遲疑的說出那句建議之前斷然回絕,她倉皇的發現自己並非義正詞嚴,而是多麼害怕自己的動搖。

  平鳳沉默了一會,繼而發出了微不可聞的一聲冷笑。

  「也對,你當然說不,你跟我不一樣。我是髒的,你還是乾淨的,我不該拖你下泥潭。」

  桔年何嘗聽不出平鳳話裡的譏誚,她側過身來。「髒,乾淨?我和你有什麼區別,可我們又比誰髒。平鳳,我只是想,總還是會有別的選擇的,一定有的。」她試圖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少一些不確定,這是對平鳳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平鳳,也許我們都會有另外一種出路。」

  「是嗎。我困了……」

  平鳳再沒有說話,似乎已沉沉睡去,桔年在沉默中閉上眼睛。然而一個相同的疑問似乎仍揮之不去。

  別的選擇和出路,會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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