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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064 走過你的人生

  劉林的父親和哥哥分葬在兩個不同的山頭。劉娟解釋這是鄉下的習俗,未成年的人,屬夭折,是早死鬼,集中葬在一個指定的山頭,而這樣的山頭必定栽滿桃樹,據說是為了鎮壓早死鬼身上的戾氣。

  劉娟領著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劉林哥哥劉勇的墳頭。這山崗上所有的墳頭都一樣,沒有墓碑,親人如要前來祭奠,必須將墳頭的準確位置牢牢記住。實際上沒有多少人來。

  劉娟每年來一次,都是在清明時節。

  劉勇如還在世,恰好與陸西若一樣的年紀。

  相去二十年,劉娟到現在依然還記得他的樣子,濃眉,闊額,厚實的唇,笑起來總是很爽朗。他對自己的三個妹妹是那樣愛護,任何時候,張嘴就是「我大妹,我二妹,我小妹」怎樣怎樣,一邊就眉開眼笑。劉娟特別記得他眉開眼笑的樣子,那笑裡有著自豪,更有著對三個妹妹的寵溺。

  「他初一沒念完就退學了,幫人下河挖沙子掙劉林她們三姐妹的學費。」劉娟道,一邊蹲下身,往墳頭上添了兩把土,「我這輩子運氣特別好,想要什麼便有什麼,唯一要不到一個像他這樣的哥哥。」這也是劉林這一生唯一比她幸運的地方。

  劉勇退學時還不到十四歲,可以說,他是這個貧困家庭的犧牲品。父親的不負責任,家庭的窘迫,三個妹妹的未來,做為家庭裡除父親之外的唯一男性,做為三個妹妹的兄長,他無法對這一切都坐視不理,他唯有選擇放棄學業,而挑起家庭的重擔,從而實際上替代了父親在家中的角色,替他盡著對這個家庭的責任。

  劉勇去世於一九八七年,年方十五,逝於一場不知名的病。他當時只是覺得肚子有點痛,以為是平常的小病,不捨得花錢去醫院,只讓母親給自己熬了一碗通常感冒時喝的草藥。喝完藥,他還說好多了,仍下河去挖沙掙錢。可是不到中午時分雇主就跑來家中報知他暴死在船中。據雇主講他死前自己本來打算與他結清務工費用,但他回說就快要開學了,讓雇主先幫他存著,等到開學的時候一起結算,正好趕繳三個妹妹的學費。

  劉林那一年十歲,她失去了這個世界給她的唯一依靠與安全感。

  她沒有哭,也不說話。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也沒有人在意她心裡想什麼。他們以為她一個才十歲的小孩壓根不懂什麼是傷心,用不著安慰。所以他們只是忙著去安慰她的母親與父親。

  哥哥下葬當晚,劉林在哥哥的墳頭,也就是他們現在所處的這一個墳頭,呆了一個晚上,劉娟陪著她。于哥哥這一件事,劉林從始至終只說過一句話,這句話是對劉娟說的,她說:「我哥是我爸害死的,我恨我爸!」

  劉娟沒有在意,她不覺得一個十歲小女孩的恨會有多深。而她自己當時也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對愛與恨的理解及認識都極有限。

  而劉林卻開始真正地恨父親。尤其在母親因承受不了哥哥去世的打擊而得了失心瘋之後,她更加無法原諒他。這一恨就是十年。直到父親去世,在棺材落土的那一刻,在她意識到自己今生今世再無法見到父親那一刻,她幡然心痛,始才肯去承認,對父親,不僅僅只有恨,還有著愛,那無法一刀兩斷的血緣的愛。可是醒悟來得太遲,沒有前嫌盡釋,反而舊傷新痛,更往深往厚裡撂疊。

  「劉林她媽媽病好後全忘了她哥的事,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有過這麼一個兒子。他們家怕再在村子裡住下去,她媽早晚一天得想起她哥來,保不定又病一場什麼的,所以沒多久就搬去了另一個村子。」

  陸西若還記得金穀曾經提起過因為他和楊楊在劉林母親面前問她哥哥的事,劉林大為惱火的那件事。她原是在保護母親。

  劉娟再道:「劉林他們雖然搬去了另一個村子,但我和劉林因為都是在我們縣唯一的重點中學上學,所以初中與高中一直仍是同班,這也是我們的緣份。」

  劉林那時候已經變得很自閉,誰也無法靠近,唯有劉娟因為自小一起長大,有著先天的感情基礎以及對她的足夠瞭解,加上陪了她在哥哥的墳前呆了一晚,所以成了唯一能夠走近她的人,也便成了她在小學至高中這一段人生裡唯一的朋友。

  劉林害怕讓人靠近自己,只是因為她害怕靠得太近而被人看穿她的傷痛,她不願意於任何人面前示弱。哥哥去世後,她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哥哥的地位,成了家中的支柱,成了母親與姐姐及妹妹的保護傘。所以她必需是鐵一般地堅強,而不能讓何人看到自己的柔弱。想要不被看穿,便不要靠近,保持距離,在那樣不成熟的年齡,這是她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也是最好的保護自己的辦法。

  風吹過山頭,遙遙地,陸西若似乎看見那倔強的小姑娘,冷然而疏落地走了過來,輕輕地擦肩而去。始終不曾將目光投放給他,只因為她的方向不在他這邊,他不是她的目的,因為他給她的感覺與父親給她的一樣,沒有安全感。他就那樣突然地心痛,在滿風的山崗,在一座已有二十年之久的墳前,在那個小姑娘遠去的背影裡。

  又去了劉林父親的墳前。這一次的墳很容易就找到,因為用水泥修築過,還立了墓碑,是劉雲和劉蕾一起立的,但墓碑上也有刻劉林的名字。

  面對了長眠于此地的劉父,陸西若心裡只是有一些遺憾。生為人父,卻留給自己的女兒一生都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不能不說是他的失職與失敗。不過,也如劉娟所說,其實也是情有可原,不到三十歲,便擁有四個孩子,那樣一個大家庭,不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尚未成熟的男人能夠應付得來的。而他的好賭可能也正是出去那樣大的家庭壓力所以才沾惹上。對於一個已逝去的人,他們容易也願意給予寬容。只是另一個人半生的心理陰翳,誰又來替它買單?

  聽劉娟講,劉林進大學之前,課餘時間都是在縣裡的一家花炮廠打零工以掙取家用。他執意要過去一看,過去了,看到的卻是一間食品加工廠。原來花炮廠在十年前發生了一場毀滅性的爆燃事故,之後再無法經營。而此地經過數年的沉寂,後來在縣政府優惠的招商引資政策下,被一投資商相中,兩年前建了現在的這家食品加工廠。

  所謂往事如煙,有的事過去了就真的是過去了,比如曾經的那家花炮廠。劉林自己常常有一句話,有些事當時的感覺很可能生不如死,可是經過一段時間再回頭去看,其實也就這樣,沒什麼大不了。

  不知她現在再回了頭看自己對父親的愛恨,是否已經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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