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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你可千萬別告訴春姑太,不然她更要氣死了。」

  「你放心。對了,你真的要把孩子打掉?」月眉這麼一問,又把阿雲惹得兩眼淚花。「你愛他嗎?」月眉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淚,問。

  阿雲點點頭,又抽泣起來。「別說把這個沒爹的孩子生下來會遭人白眼,就連我的性命也難保住,姑太說要給我梳起就是要救我的命。月眉,我不能為了孩子丟下春姑太不管,我還要侍候她下半輩子,月眉,嗚嗚嗚……」她把頭埋進月眉臂彎,放聲哭起來。

  月眉用手輕拍她的背,歎道:「這兩天我們把胎兒打掉吧,只要你愛他,孩子要不要已經是次要了,只是要你梳起一輩子不嫁,過於委屈了……」

  「如果嫁的不是他,我倒寧願不嫁!」

  「傻瓜,一輩子長著呢,真要孤單一生?」

  「春姑太、丹姑太不也這樣過著嗎……」話剛出口她便停住了,想著兩個姑太的孤單寂寞,不禁一陣心酸。

  「好了,明日我們再商量,趕緊睡吧,天要亮了。」兩人這才互相抱著睡去。

  隔日,月眉叫芳姑把春姑太支開,家裡只剩月眉和阿雲兩人。

  「你到外面等著,我不想讓你看見……」阿雲低著頭。

  月眉明白她的心思,只說了一句「有事一定要叫我!」,就把門輕輕關上出去了。

  房間裡放了洗澡用的大浴盆,裡面盛了大半盆溫水,微微冒著暖暖的水汽。阿雲在浴盆前靜靜站著,她看到鏡子般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臉—瘦削的臉蛋,顯得兩隻眼睛又大又圓,用手一撩,水面微微晃動,再平靜下來時看到的是約翰的笑臉—他藍色的眼睛深情地望著她,告訴她不要擔心……兩滴晶瑩的淚一前一後滴入水中,濺起細細水紋,眼前一片空白。她脫掉衣裳泡進浴盆裡,天窗灑進一片白光照在她臉上,她沒有任何表情。她咬住厚厚的毛巾,看了看右手拿著的那根細長的物體—是一根鐵絲,末端彎成可怕的鉤子。她皺了皺眉頭,把鐵絲慢慢放入水中,探入下體……額頭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滴入水裡,毛巾已被咬穿,兩排牙齒死命頂撞在一起,全身瑟瑟抖作一團—「啊!」一聲撕裂的叫喊地動山搖,伴隨著痛苦的喊聲,幾縷血水從身下湧出,慢慢擴散開來……

  門「啪」地被推開,月眉沖了進來。只見阿雲的頭歪倒在浴盆邊,臉色如死人般煞白,右手垂在盆外,鐵絲鉤上的血塊觸目驚心。

  「阿雲!阿雲!」月眉拼命叫她,一時慌了手腳。

  過了一會兒,阿雲微微睜開眼睛,「我沒事,扶我到床上……」

  月眉把阿雲扶上床,替她擦乾身上的水,蓋好被子。只是她仍血流不止,把下面墊的厚毛巾全染紅了。

  「阿雲……阿雲!」

  「月眉,沒事,我沒事……」阿雲對她笑笑,喃喃說道,流下一行清淚,頭一歪便暈了過去。

  這時躲在鄰居家裡的春姑太和芳姑進來了。芳姑端上一碗早已熬好的紅糖水給阿雲灌下,阿雲「呼」地吐出一口氣,回過神來。

  八月十五的淩晨,天空不見一絲風,一片雲。那輪臉盆般大的金黃滿月高高掛在樹梢,驚奇地窺探著這人世間一幕又一幕的故事,然後慢慢隱入漸漸發白的天空。月亮河依然靜靜地流向遠方,如嫺靜的少女在月色下輕柔地扭動著纖細的腰肢,不動聲色地流淌心事。偶爾「撲通」跳下水的鴨子劃出絲絲水紋,就如劃開月眉一顆無奈的心,露出絲絲愁緒。她一夜未睡,一直看著身邊鼻息微微的阿雲,直看得心痛又心酸。

  月亮河邊上的姑婆屋,早早就燃起了香條。今天,是阿雲梳起的日子。

  早上起來,芳姑已燒好用柏葉、黃皮葉煮水的「香湯」 ,阿雲沐浴洗頭淨身,穿上在觀音菩薩前祭拜過的用黑色香雲紗做的新衣褲以及新鞋襪,然後聽從春姑太傳教堅持獨身、獨立謀生、互扶互助以及如何做人,如何做女人,如何做自梳女等禮節。

  晚上,春姑太在姑婆屋為阿雲舉行梳起儀式。

  春姑太沒有按習俗為阿雲大宴賓客,只是由她和芳姑、泉姑三位自梳女為她安靜進行。前段時間阿雲鬧得風雲四起,這次梳起只為平息事端。

  姑婆屋裡燭火通明煙霧氤氳,觀音菩薩前擺了三牲祭品。阿雲上香叩拜後,向觀音菩薩宣誓—「我李阿雲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永不婚嫁,自食其力自享其福,如有反悔,死無葬身之地,永不超生!」字字諍言在屋裡迴旋。宣誓完畢,阿雲背朝坐在高凳上的春姑太跪下,請春姑太盤頭。髮辮解開,那烏黑濃密的長髮散落一肩,春姑太用一把檀香木梳給阿雲梳頭,一小撮一小撮地梳,梳得很認真很動情。她一邊梳一邊用顫抖的聲音高聲喊道—

  一梳福,二梳壽,三梳靜心,四梳平安,五梳自在,六梳金蘭姊妹相愛,七梳大吉大利,八梳無難無災……

  一滴淚珠滴落在梳子上,春姑太用拇指輕輕抹去,然後把頭髮綰成大大的髮髻,輕聲說:「阿雲,這男人啊,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搶也搶不來。」

  阿雲沒有出聲,她把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拼命忍住,不讓它們溢出來……

  姑婆屋門外的夜空下,月眉定定地看著屋內的一切。她不是自梳女,按習俗不能進屋。天氣早已轉暖,只是她覺得,今夜的風格外的陰涼,涼到骨子裡去了。

  「這盤起的髮髻裡,到底是勇敢還是逃避?固然是抵擋了男人的傷害,但也埋葬了女人的夢想,何年何月再次解開時,髮絲裡是否還能聞見人間塵世的味道?或許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男人與女人合為塵世,缺任何一個都算不上……」

  月眉抬頭望去,月亮如此飽滿,金燦燦光輝一片,卻如此吝嗇,不肯把一絲光線照進那間陰暗的屋子,任由它孤立成淒涼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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