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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辭別兩位青年教師,玉兒去學校後院的教職工宿舍平房。拐過紫荊樹掩映的小路,一眼就瞅見黑黑瘦瘦的羅老師戴著花鏡坐在門口的一把舊竹椅上批改學生的作業。頭上是一個瓜架,垂下來十幾條絲瓜、吊瓜,還有幾個黃燦燦的花盆南瓜。一隻大黃貓乖乖地蜷伏在他的腳下。

  玉兒走到羅老師身邊,他才發覺,側過臉,看了一眼,還以為是找鄰居的女子,又去批改作業。

  玉兒叫了聲:「羅老師!」

  羅老師定睛看了看,才驚喜地叫起來:「喲,哎喲!是苗玉呀!嗨嗨!你怎麼來了!快坐!坐!」又忙著去屋裡沏茶。

  玉兒看看屋裡,問:「師母出去了?」

  羅老師搖搖頭,臉上顯出悽楚的神情來:「唉,她沒福氣。」又踏踏腳下的土地,「走啦!剛一個多月。」

  玉兒大吃一驚。

  羅老師又說:「窮困潦倒,積勞成疾。本來她是沒啥病的,年輕的時候,比我身體還好。可那些年,又要種地,又要養活兩個孩子,又要照顧我母親。這不,到了五十多歲,戶口也轉出來了,孩子也大了,老娘也走了。可她的油也熬幹了。」

  玉兒站起來,進了屋。室內依然是幾件農村帶出來的舊桌椅。床是用兩條長凳子架了塊鋪板,上邊擺著舊被子,掛了個洗得像魚網似的舊蚊帳。跟八年前玉兒離校時沒多大變化。只多了一台黑白電視機。

  玉兒流著淚,在羅師母的遺像前跪下去,磕了三個頭。

  那遺像還是請人畫的。羅師母生前連張單獨的照片都沒留下。

  羅老師立在玉兒身旁,一句話也沒說。

  師生倆在屋門口瓜架下又說了一陣子話,玉兒把給羅老師買的夾克上衣取出來,羅老師連連推辭,說玉兒不該破費。當教師近30年養成的師德,即使再困難,也不收學生的禮物。玉兒懇求說:「專門給您帶來的。我帶回去,別人也沒法穿。您就破破例,收下吧。」又想給老師留下幾百塊錢,想羅老師是堅決不會收的,說不定還會生了氣,發了火,就想以後給寄點兒藥或補養品來吧。

  羅老師把玉兒送到學校門口。玉兒上了車,出去了五六十米,回頭看,老師那瘦削的身影還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

  車子一直往北開,過了一座水泥橋,橋下水波蕩漾,岸邊泊了一隻水泥船,船上沒有人。河灘上是高高的密密的蘆葦,葉子都已變黃,葦梢上挑著一團團白色的蘆穗,如覆了一層白雪,在風中不住地起伏。

  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座小橋旁,玉兒讓呂小欣停了車,自己拎個尼龍兜,沿著河邊的一條小路,朝前走去。走了200多米,遠遠就看見了河邊崖頭上那個不大高的土堆。墳上長滿了青草和打碗花的綠色秧蔓,盛開著一朵朵苦菜蒲公英的小黃花,野菊米布袋的小藍花。玉兒朝土堆深深地鞠了一躬,蹲下身子,先用打火機點燃了黃紙,再在火上點燃了那三把香,插在土裡。又取出一疊報紙、幾本雜誌、一本《牛虻》、一本《中國當代優秀散文選》,在墳前燒著。說:「鳳子姐,妹妹又看你來了。你死得太虧了。你不該去跳那個苦水河。人再難,怎麼不能活下去呢?咬咬牙,堅持著,活下來,慢慢地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了。妹子經歷了這麼個事兒,算是解放了。可妹子忘不了你,忘不了咱們一塊兒上高中的那兩年多……」玉兒嗚嗚地哭了起來。越哭聲音越大,最後放聲大哭。哭聲在河邊、田野上傳得老遠老遠。

  車子一直向北,過了一個村又一個村。穿過一片高高的玉米地青紗帳,進了一片柳林。林中的池塘裡和塘邊上,有不少悠閒的白鵝和花鴨在游水或啄理羽翅。塘中的荷葉有的已經枯萎,有的依然碧綠茂盛。幾頭老黃牛在草地上啃草,一隻挺水靈的小牛犢跑來跑去地撒歡兒。見轎車駛來,小牛犢先是驚奇地跑了過來,瞪大了眼睛瞅著這個黑色的怪物,之後又驚慌地竄回了母牛身旁。車子在村南頭的一個小院門前停下。玉兒下了車,就朝院裡走去。一條大黃狗發現了這個不速之客,剛汪汪叫了兩聲,就認出了是自家人,跑過來沖著玉兒搖著尾巴撒歡兒。玉兒迫不及待地朝那幾間低矮的北屋走去,正迎著娘從屋裡走出來。玉兒叫了一聲:「娘!」撲上去雙膝跪下,緊緊地抱住了母親的雙腿,肩膀抽動著哭了。

  娘也落了淚。還像對待小時候的玉兒一樣,拍拍她的腦袋:「好了好了!妮兒,快起來!起來!哭啥?娘又沒死!」

  「娘!閨女不孝,閨女對不起你,娘,你打我吧,罵我吧……」

  「好了好了!快起來,起來!看看,這麼好的衣裳,都弄髒了!起來!」

  玉兒這才起來了。這時,聽得狗在門口一個勁兒地狂叫。玉兒才想起呂小欣,忙跑到門口,見大黃狗沖著轎車又撲又咬,扒得車門的玻璃上淨是狗爪的土印子。嚇得呂小欣不敢下來。玉兒喝了一聲,把大黃狗攆開,讓呂小欣下了車,在前邊走。呂小欣仍然餘悸未消,邊走邊往後看,生怕大黃狗撲上來咬她。大黃狗見玉兒護著呂小欣,就不撲不咬了,乖乖地搖著尾巴跟在了後邊。

  跟娘說了一會兒話,玉兒看看院中垂滿米黃色香梨的那棵大梨樹,問:「俺爹呢?」

  娘說:「到梨園去了,今年香梨大豐收,正忙著收梨哩!」

  玉兒說:「娘,你給我找件舊衣裳換上,我去看看爹。」

  娘說:「這身就行,換啥。」

  玉兒說:「這一身太扎眼了,鄉親們該罵我了。」說著,把手錶也取了下來,放在方桌上。

  這時,卻聽院門口有人叫了一聲:「俺丫頭來了嗎?梨核說有輛黑轎子開到俺家門口了……是俺丫頭回來了嗎?」

  玉兒說了聲:「俺爹……」忙迎了出去,叫了聲,「爹!」就哭起來了。

  爹忙說:「哭啥?哭啥?回來了是個高興事呀!別哭!別哭!看爹剛摘下來的香梨,嘗嘗嘗嘗,比你們大城市的香蕉橘子好吃多啦!」

  玉兒娘忙接了玉兒爹胳膊上挎的籃子,找個搪瓷盆兒,到門口壓水井上去壓水洗梨。呂小欣第一次見到壓水井,很是新奇,就上前接過玉兒娘手中的壓杆壓水,幫著洗梨。

  玉兒跟父母說了一陣子話,把給爹娘買的衣服拿出來,讓試穿。爹娘高興得合不攏嘴。玉兒爹說:「我整天土裡來土裡去的,穿這麼好的衣裳,白瞎了!」玉兒娘也說:「我打出嫁,還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哩!」玉兒又取出一個信封放到娘手裡,說,「娘,這是1000塊錢,您收好了。」玉兒娘說:「給俺這麼多幹啥?用不著呀!孩子在外邊幹了啥工作?掙這麼多錢?」玉兒說:「準備開個商店,以後掙的還多。等我買上房子,就把您老兩口接了去,這個家就不要了。」玉兒爹笑了起來,說:「接了去,保證也住不上三天。人們都說,金窩銀窩,不如個草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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