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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太陽已經落山。進門,就感覺到屋裡到處是人。楊得玉知道又是妻子家的人來了。楊得玉不由皺起了眉。在妻子面前,他把她們家的人叫蝗蟲:一是因為多,二是因為窮,三是因為上門總是要錢。多是確實多,妻子她們兄弟姐妹十四個,而且有兩對雙胞胎。窮是真正的窮,十四個孩子全是在大自然狀態下長大,大雪紛飛都不穿衣服,冷了便鑽到柴草堆裡取暖。向他要錢是自然的。

  在原始狀態下生長,磕碰疾病營養不良,都會留下殘疾,用楊得玉的話說,一家子就他老婆劉芳一個人是完整的。妻子不僅完整,也很聰明聽話,老師讓好好讀書就好好讀書,不知不覺就讀到了初中,不知不覺就初中畢業考到了師範,甚至不知不覺就和他結了婚。他當了水利局長,也把她從鄉中學調到了縣教育局。楊得玉掃一眼,今天來的還不止一兩個。他想躲進書房,妻哥已經迎上來問好。楊得玉只好哼一聲算作回答,然後直接進了臥室。

  劉芳跟了進來。劉芳一臉卑恭無奈,然後便替兄長訴苦,說六嫂的病又犯了,疼得睡不著覺,關節腫得手都捏不住東西,不能幹活,眼看農忙了,得治治。楊得玉懶得再聽,都是些聽濫了的話。這個六哥還算好的,只是小時打鬧玩耍被打瞎了一隻眼睛,幹活走路雖不礙事,但因為窮,只好找了個有嚴重風濕病的瘸腿女人。楊得玉卻錯記成了那個大骨節克山病矮子五嫂,他厭惡了說,那種病有什麼治頭,那是能治好的嗎?全村那麼多人有那種病,哪個治過,難道就她有你這個妹子,就她金貴值錢?

  城裡人把克山病叫缺碘病。妻子說,有克山病的是五嫂,這是六嫂,六嫂是風濕病,治治就會好一兩年。

  她們家兄弟姊妹多,親戚也多,每次去她家,一下就會圍滿一屋,眾星捧月,所有的眼睛都會一動不動盯著你,你說他們笑著聽,你笑他們跟著笑,你不說不笑,他們便開始訴苦,一個個都有一肚子倒不完的苦難,解決不完的問題,如果認真聽,你得跟著流一盆淚水。楊得玉先是懶得聽,後是懶得去。見妻站了等待他發話,便說,那就治吧。

  妻又訴說經濟困難,楊得玉打斷她的話說,你不也掙一份工資嗎,這個家也不指望你那點工資,我已經給你說過了,家裡不用你的,你也別拿家裡的,就你那點工資,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劉芳說那就給他們三百塊錢。楊得玉不置可否。妻又要他給縣醫院院長打個電話,要院長關照一下,找個好大夫,用點便宜藥。楊得玉厭煩了說,你以為討人情就那麼簡單?蔣院長你也見過,你給打一個電話試試。

  見妻快要哭了,楊得玉緩和了口氣說,你打也是一樣的,他給我面子,就會給你面子。

  劉芳向楊得玉要蔣院長的電話號碼。號碼在他手機裡存著。看眼妻子,又覺得妻子也可憐。妻子人善良,心眼兒也好得出奇,好像她就是她們家族的救星,好像她們家族的事都歸她管,哪個有事找她,她首先想的不是怎麼推託,而是怎麼去辦,好像她天生就是為別人活著。楊得玉撥通蔣院長的電話,說,我們家的蝗蟲又來了,沒辦法,也得禍害一下你,你得給找個能治病的大夫,還得開個能省錢的處方。既治病,又省錢,就像光棍漢手淫,不知你學過沒學過,如果沒學過,就向我請教一下,過後我再登門拜訪。

  妻子先忍不住笑了,她輕輕擰擰楊得玉的耳朵,走了出去。

  六哥三十多歲結婚,四十多歲生子,又超生了一個,孩子現在才三歲,今天領了來,滿屋子亂跑亂拿。楊得玉喊幾聲不頂用,在屁股上拍一把,孩子便殺豬般大哭。煩死人了。楊得玉不想再呆在家裡,也不想在家吃飯。今天是週末,不如到外面聚聚玩玩。

  楊得玉給黨委辦公室主任古三和打電話,問他知道不知道今天是週末。對方說知道。問知道不知道週末要幹什麼。對方說聽局長安排。楊得玉笑了說,那好,現在就到四面春酒樓,我給你安排一個最快活的工作幹幹。

  楊得玉又約了計畫局長強子才,財政局長白向林。用楊得玉的話說,我們四個是西府縣的四胞胎,同出一個門,同走一條道,同幹一樣的事,有肉同吃,有酒同醉,有錢同花。

  四面春酒樓在縣郊,環境優雅,飯菜味道講究,更主要的是人少安靜,正適合邊吃邊喝邊聊。

  四人年齡差不多,都是四十出頭不到五十。但官場有固定的座次,比梁山好漢排座次還要講究。四人雖稱兄弟,但該坐哪還得坐哪,如同雞上架鳥歸巢,各有各位,爛熟於心,掃一眼,就能迅速排出自己的位置。党辦主任古三和是常委,自然坐正位,計畫局長管全面,排第二,財政局長位置重要,排第三。楊得玉將菜譜遞給古三和,要古三和點菜。古三和說,菜隨便,讓服務員配,酒可得講究,要不要來幾瓶茅臺?

  財政局長白向林說,其實也沒意思,好酒假貨多,再說咱們是貧困縣,還是艱苦奮鬥好一點,用老百姓的話說,咱們省一晚,百姓吃半年。

  計畫局長強子才說,到底是管財政的,三句話不離本行,句句不離省錢,咱們縣就是讓你給省成了窮困縣。

  古三和說,其實喝茅臺酒我也是開玩笑,咱是党培養多年的好幹部,兩個務必猶言在耳,我怎麼能忘記全縣四十多萬勞苦大眾。今天咱們就喝本縣的愛縣酒,每人半瓶,喝死拉倒。

  楊得玉說,你們都可以談省錢,我是幹實際工作的,該省得省,該花還得花,不然經濟怎麼發展,我早就想向財神爺要幾個錢了,這一陣局裡窮得連買墨水的錢都沒有了,再不給撥點辦公費,水利局就得關大門。

  白向林立即說,聽到要錢我就頭疼,誰見了我第一句話都是要錢,好像我能拉金尿銀,煩死了。今天再別提錢,咱們好好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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