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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鄭東霓是在2007年的8月底,帶著嬰兒回到龍城的,那時候嬰兒剛剛過完百天。

  那個孩子長了一張奇異的臉。額頭很寬,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隔得很遠,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眼睛間距,倒像只安靜的小鼴鼠,鼻頭的圓的,小小的,粉紅的舌尖喜歡伸在外面。閑的無聊的時候就像所有健康的小孩那樣啃一會兒自己的小拳頭。眼睛不知道望著什麼地方,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看見了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

  第一眼看到這個像是從卡通片裡走下來的小人,我就愛他。

  「要抱抱他嗎?」鄭東霓戴著一副碩大的Prada太陽鏡,疲倦的對我微笑。

  我搖頭:「還是算了,我不會抱。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捏碎他。」

  「小傢伙,小傢伙。」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我是舅舅,你舅舅……」然後我抬起頭問鄭東霓:「他有名字嗎?」

  鄭東霓短促的笑了一下,自從這個小孩出生以後,她經常這樣笑,聽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戾的氣衝口而出,臉上的申請也複雜得很:「他姓鄭,鄭成功。」

  「多好的名字,鄭成功,你說對不對?」我開心的問嬰兒、他像是配合我一樣,氣定神閑的伸出他的小舌頭,表示同意。

  「多聰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後合,然後突然意識到我說錯話了。於是有點尷尬的說:「上車吧,三嬸的電話一會兒就要追來了。」

  「三嬸已經忙了一個禮拜。」我告訴她,「我們去買了一張嬰兒床,南音的房間從現在起就是你們倆的,你待會兒就會看見,客廳裡多了一張沙發床,那就是南音週末回家睡覺的地方了。三嬸還專門添了一個新的櫃子給鄭成功專用,裡面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個傻丫頭還去買了很多的玩具……總之你放心,我們都安排還了。」

  她一言不發的把目光掉轉到窗外,摘下了太陽鏡,搖下一點車窗,八月末的風悄無聲息的長驅直入,她的頭髮飄起來了,她慢慢的說:「西決,先送我回家行嗎?」

  「你說什麼廢話,你以為我們去哪。」

  「我是說,」她看了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家。」

  「何必?」我悶悶的說。

  「我求你。」她沒有表情。

  我只好往另一個方向開,那條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龍城舊日的風景和拆得亂七八糟的工地。曾經的龍城原本就是一個大工廠,鄭東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煙囪的樹林後面,樹林裡住著很多像我大伯那樣的人,他們終日在黑漆漆的廠房裡作業,就像是在山東裡融化太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煙囪的樹林裡還關著很多看似狂暴其實溫順的野獸,名叫機器,終日發出或者沉悶,或者尖銳的轟鳴。

  鄭東霓就是一個從這片煙囪的原始森林裡走出來,走到了天邊的人。

  她把鄭成功生硬的往我懷裡一塞,自己走近了破舊的單元門。

  黃昏的工廠宿舍區,永遠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剛剛結束,所有的機器野獸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猶豫的把鄭成功舉起來,他正在表情嚴肅的欣賞遠處林立的巨大的煙囪。我不知道我是該帶著鄭成功等在這裡,還是跟著鄭東霓進去。我不想讓鄭成功看到那種母女二人髒話連篇的對罵場面。

  「喂,鄭成功,煙囪很好看,對不對?」我問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這兒的人,鄭成功,這兒是你的家,那些煙囪你都應該認識,因為它們是我們龍城的界碑。」我突然覺得這種話對於他來說國語深奧了,有點不好意思,「鄭成功,」我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隻手,拍拍他的臉蛋,「你知道為什麼有的煙囪往外冒黑煙,有的煙囪往外冒白煙嗎?」我笑了,「因為冒白煙的那些煙囪是在製造雲。對了,你看見的天上的那些雲,都是這些煙囪把它們送上去的。」

  然後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大伯抱著很小的鄭南音,指著遠處的煙囪,對她說:「南南你知道嗎,天上的那些白雲就是這裡的煙囪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錯,一定沒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鄭南音崇拜的歡呼著。「當然了。」大伯對她擠了擠眼睛。大伯那個時候還年輕,他是個健壯的,很好看的男人。

  還是上樓去吧,我突然之間,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無力的坐在他的輪椅裡面,圓圓的頭顱有些傾斜,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發生的爭吵一點都不能影響他。

  「你走吧。」大媽依然是那麼淡淡的對鄭東霓說,一邊低著頭,攪和著面前那杯藕粉,「我這裡太亂了。要天天照顧你爸爸,我實在沒有時間再幫你帶一個三個月大的小孩。」

  「你要我走到什麼地方去?」鄭東霓咬了咬嘴唇,「你還不明白嗎?我馬上就要離婚了,我不會再到美國五了。下一步怎麼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錢我給你——」

  「你的錢你自己留著吧,我一分都不要。」大媽諷刺的冷笑,「你賺錢也不容易。」

  鄭東霓漆黑的看著她,沉默的看了幾秒鐘。

  「我們走吧。」我走過去想把她拉起來,「走吧。」

  這個時候大媽悠閒的補充一句:「反正你有錢,你去雇個保姆來看這個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們擠在這個又小又破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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