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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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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小叔在身後叫了我一聲,語氣驚悚,就像是一個惹了大禍的孩子。 我咬咬牙,一陣空白的,就像正午日光的眩暈終於過去了,我想了想——準確的説,我作了幾秒鐘的努力試圖想一想,可是我什麼都想不出來,我只能説:「先跟我走,三嬸一個人,在醫院裡應付不來。」 「噢。好的。走,馬上走。」小叔像得了大赦那樣慌亂地開始穿外套,「我們走了,家裡出事了,我們得馬上去醫院。」我知道他後面那句話不是跟我説的,可是他說話的時候,像是不敢看著陳嫣。 「別忘了鑰匙。」陳嫣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鑰匙。」小叔自言自語,環顧四周,六神無主地做了一下尋找狀。是我從寫字臺上把鑰匙拿起來放在他衣袋裡的,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有點同情他,同情他在一個女人面前這麼窘態畢露。他是多要面子的一個人,我清楚得很。 我用力把陳嫣關在門裡面,希望陳舊的門那一聲家常的巨響可以驚醒我的噩夢。 小叔比我還糟糕,他又把那串鑰匙掏出來企圖鎖門,他已經顫巍巍的把鑰匙送到鎖孔那裡了。「你幹嘛?」我説,「裡面還有人。」我故意這樣講,似乎裡面不過是隨便一個無關痛癢的「人」。 他如夢初醒:「我——」 「行了,」我揮揮手,「先去醫院吧。」 大伯躺在我的面前,陷入非常深的沉睡,他的臉看上去不我印象中的要胖很多。圓圓的像是個動畫人物。呈現一種非常奇怪的紫紅色。碩大的氧氣罩遮掩住了他飛滿紅絲的鼻頭。他的頭髮已經稀疏,我就是看見他發從中若隱若現的天靈蓋的時候,才驚覺,我似乎已經很多年沒看見他了。 他已經這麼老。但是他肥胖、蒼老和沉睡的樣子,比他年輕的時候可愛的得多。 大媽目中無人的坐在他的床邊,我叫了她一聲,她沒理我。 鄭東霓精巧的臉型和微陷的眼窩都繼承自她,昔日的鋼鐵西施。大眼睛的美女遲暮之後,多數是可怕的,因為她的眼角會下垂。大媽也不能例外,她的皮膚乾燥,飛滿了斑。頭髮也一樣,燙的不好,看上去就是澀的,就算洗乾淨了,也像是存著龍城的的風沙。我相信,當她在鄭東霓這個年齡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允許自己以這樣的面目出門,長久沉墮的生活泯滅了她所有嬌滴滴的傲氣,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修成正果,可以隨時隨地在公共場合投入的罵出不堪入耳的詞彙。 不過她的脊背依然挺拔著。不像大多數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她潛意識裡似乎不能縱容自己的身體那麼懈怠,這可能是那些風華正茂的歲月留下的唯一的遺跡。她沉默著,似乎沒話可講,然後她伸出關節粗大的手指,小心地抹掉了大伯緊閉的眼角的一粒眼屎。她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那粒污穢的人體分泌物,然後把它精緻地彈到空氣裡。 然後她輕輕地抓起了大伯的手,她用自己的雙手捧著大伯的左手,慢慢地摩挲,似乎周圍的一切人一切事情都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小叔説他去跟三嬸一起辦住院手續和交錢,我相信她沒有聽見,我應付了一個進來交代事情的護士她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紋絲不動,似乎那跟她沒有任何關係,然後我跟她説:「大媽,我去下面的超市買點洗漱用具上來。」她如夢初醒,恍惚地說:「好。」她説「好」的時候,把大伯的那只手抱得更緊,好像在輕輕托著一隻受了傷的小鳥。 我出門的時候,聽見她輕輕的説:「你就喝酒吧。」然後,她嗔怪地笑了。 當我們大家重新回到病房裡來的時候,她轉過身,灰黃、暗淡的臉龐上掠過一絲溫暖的表情,安靜地跟我們説:「辛苦你們了。大家都累了,都回去吧!」 那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他們是在和平共處。他們吼叫了這麼多年,廝打了這麼多年,互相羞辱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偃旗息鼓了。他像個嬰孩一般終日單純的需要照顧,她像個母親一樣滿懷著牽腸掛肚的溫柔。這真是一件讓人不習慣的事情。 不過,任何事情到了最後都是一個習慣的問題。比如我知道自己最終能習慣大媽對大伯的無微不至,比如我也知道我最終還是能習慣小叔現在和陳嫣在一起。 但是我不願意想這件事,我一想起來就噁心——這不是修辭,是真的噁心。一種很生猛的力量蠻不講理地撕扯我的胃。我沒有回憶的力氣,更沒有力氣來用我的大腦為這件事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我經常呆在醫院裡,還好眼下我可以做的確實有很多,這樣我就可以減少和所有人碰面的機會。 我在病房裡度過每一個夜晚,因為總得有人來接替大媽,讓她多睡上幾個小時。不過只要她醒著,我就像是個擺設。大媽幾乎什麼都不讓我插手,她沉默地、有條不紊地做一切的事情:擦洗,幫大伯翻身,看點滴,喂他吃那些在我看來和嬰兒米粉差不多的食物,然後清理他的排泄物。大伯時睡時醒,就算睜著眼角的時候也不能講話,他意見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總是一副在發呆的樣子,就連眼神也是日復一日的一潭死水。而且很可能,他的餘生只能這樣牙牙學語的活著了,他嗓子裡不斷的發出斷裂的、沒有意義的音節,帶著沉重的嘶啞的喘氣聲。 可是大媽總是笑著,煞有介事地回應那些零亂的聲音: 「太燙了事嗎,對不起。」 「癢?哪裡?我幫你抓。不對啊,不是這兒,那是哪兒?別急嘛,我又沒有讓你指給我看,我知道是什麼地方,真是的,事兒還挺多。」 「不好吃,我也知道不好吃。可是怎麼辦呢,你現在連嚼東西都不會,你怨誰?真難得你還操心我吃什麼,我的伙食比你好得多,你是嫉妒我吧——」 她就算這樣自說自話,並且配合著措辭微妙的調整著表情。那種場景看多了很恐怖,就像一出永遠沒有高潮也永遠沒有落幕跡象的獨角戲。 我並不覺得那個躺在床上的蒼老的嬰孩是我的大伯。我似乎根本就不認識他。喂他吃米粉的時候總有食物的殘渣從他的嘴角流下來,一路暢通無阻,在他的下巴或者面頰上劃著醃月贊的軌跡。我替他難為情,他自己卻理直氣壯地維持著呆滯的申請,大媽也一樣理直氣壯得很。一邊替他擦嘴一邊笑話他。 他們倆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對糟糕的父母,而是兩個被貶入凡間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還中,笨拙地維持自己的無邪和原始,為了給自己加油打氣不得不把無能為力變成一個莊嚴的儀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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