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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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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繡這件衣裳繡了一年多。她有鎮裡出了名的繡藝。好多人家的孩子出嫁或有大事,都會來央求她做衣裳。阿娘說:「妹仔以後要去念大學的,阿娘做件最美的衣裳給妹仔。以後妹仔出嫁的時候阿娘再繡一件更漂亮的衣裳給妹仔做嫁衣。」 去B市我從來沒有穿過這件衣裳,穿出去實在太引人注目。我一直把它留在箱底。時不時背著同學去摸摸它,看看它,就像看到阿娘一樣。 可是她不在了。她沒有時間給我做嫁衣,她等不到打扮好她的妹仔送她出嫁。她不會知道她捧在掌心的妹仔會舉行這樣一個婚禮。 我抱著衣服失聲痛哭,甯清和大海面面相覷。他們不會明白這件衣裳對我的意義,不會明白雖是假婚禮可我差點有成真的感覺。不會明白,我有多想阿娘。 我一個人跑來C城,離開最熟悉最愛的人,一個人跑來這裡討生活的淒苦瞬間爆發。我從來都想著阿娘會希望我過得開開心心,所以我一直活潑熱情地過日子。我從來都想著她在天上是知道一切的,我走到哪裡她都會陪著我,所以我並不孤單。我離開B市時沒能帶走這件衣裳。我一直想放在弈那兒就像我的心還在那兒一樣。 這件花衣就是我的嫁衣,弈知道。那時候我日日夜夜期待著弈回來。我對弈說:「我不要穿婚紗,我要穿著媽媽做的花衣嫁給你。」 他笑著說好。 他現在把這件衣服送來。他是斬斷了和我的所有嗎?他是要告訴我,從此我和他不再是親人了嗎?他是要告訴我,從此,我真真正正是一個人了嗎?他居然送花衣來賀我的婚禮!我再做了什麼事傷他的心也不及他狠。我從來都沒隱藏過對他的感情,他明知道這世上我沒有了親人,他明知道我對阿娘的感情,他明知道我是被他逼得舉行這場婚禮,他明知道這件花衣對我對他的意義! 我心如刀絞。 等到心念斷掉的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麼愛他。哪怕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也不曾這般絕望。哪怕是隔著天涯海角,他還留著花衣留著我的心。 弈,你狠,你真狠。你什麼都明白的,什麼都知道的。你以這樣的狠來報復我嫁給他人嗎?你懂得兵不血刃殺一個人,不是取她的命,卻比取她的命還要讓她痛! 可是,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不是麼?你要選擇嫁給寧清,他把你的花衣還給你又有何錯?你不能期待著你嫁人結婚而他無動於衷。他終於還是成全了你不是? 我靜靜地流淚,人生的變化不是每一種都按照自己的心願在走。我到底希望弈怎麼樣呢?我何嘗不是在要求他,要求他站在我的立場用我的思維去考慮,習慣我的習慣。彼此不願放棄,只能遠離。換了種想法,我不再怪弈。 我不能去怪他,我只能說,我們不適合。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弈說我向來有種勇氣,明明軟弱到了極致卻能生出一種勇氣。這裡還有寧家不是麼?我答應過大海盡我的力不去傷害到他們。哪怕是協議的婚姻,我也該做得更好的。 我擦乾眼淚,自顧自補好妝,回頭嫣然一笑:「寧清,總得讓婚禮圓滿收場不是?」 大海和寧清交換了下眼神。寧清微笑著說:「當然。」 第七章 無法回避 走之前,我又回了趟家,收拾東西。弈,我要走了,以後再不回來了。這裡,就當你從沒住過。我從不認識你。 我和寧清沒有蜜月。臨近年關,他很忙。我不想待在寧家,不想閑著,但婚禮第二天跑去公司上班的話,就會憑空多出各種話題。我給寧清打了聲召呼,和娟子一起回蘇河。 蘇河鎮三面環山,一面臨水。鎮上就一條街道,依山沿河彎彎曲曲建著房子。我站在山坡上,一眼就看到家裡的木樓。黑色的瓦,褐色的牆。 我有很長時間沒回來過了,快畢業時我和弈把阿娘的骨灰帶回來,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四年前我從B市離開,回到這裡,也是傷心大哭一場。兩次都沒有在這裡多待,匆忙而來匆忙而去。現在回來,還是傷心。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回來一次就傷情一次,怕是真的不能久待的了。我對娟子說:「鎮子變化好大。」 娟子笑著說:「是啊,好多人家都修了磚房。」 我還是喜歡原來的小鎮。這些磚房夾在木樓裡顯得不倫不類。原來石板路上凹凸壞掉的地方打著水泥補丁。物是人非,連景物都變了,何況是人呢? 娟子興致勃勃地說:「鎮裡建了紙廠,藤編工藝廠,我就在工藝廠上班,我們廠的產品銷路很好呢,就是廠小,產量小。」 蘇河鎮的人都有一雙巧手,女人都有一手好繡活,男人會編各種家什。山裡竹子豐富,又有水,辦這樣的廠也是條活路。 我的家和娟子的家挨得近,中間只隔了幾戶人家。家裡恐怕灰已積有寸許,住不得了。娟子看出我的想法:「這次回來就住我家吧。爸媽時常說起你呢。」 我點頭同意,對娟子說:「還是想先回家看看。」 過去家裡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知道阿娘要是知道家已破敗會有多麼傷心。我真的是不孝。走近了,我看到低矮的院牆裡小院還是整潔,一定是娟子常來收拾,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娟子抿嘴一笑:「子琦,進屋吧。」 娟子打開房門,我忍不住眼睛一紅:「娟子,謝謝你。」家裡很乾淨,娟子連這裡都一併照顧打理了。 我站在堂屋裡,一切都沒有變化,放在凳上的針線筐都還在老位置。阿娘習慣在這裡做繡活,她說這裡光線好,還能看到我放學回家。每次一進院門,她就會放下活計,系上圍腰去廚房。因為我只要踏進家門就會喊:「阿娘,我餓啦!」 我迷迷糊糊在家裡轉。這是我的房間呢,靠窗的桌上放著毛狗,蚱蟲,這是弈編的,早已枯黃了。桌上的竹筒空著,以前總是插著花兒。弈在的時候,隔上三五天就會帶上一把花回來。床上空著,只有床板,娟子肯定怕積塵,被子都收進櫃子裡了。 我打開木櫃。樟腦香就撲了出來。我在角落裡翻找,摸到了一個盒子。不用打開,我都知道,裡面全是信,全是弈離開後寫來的信。我常常和娟子一起分享,娟子常常笑我動情的樣子是個傻女。 這是弈住過的房間。我拉開抽屜,裡面空空如也,以前,這裡面全放著我送他的小玩意兒,他走的時候都帶走了。我的照片壓在玻璃下面,有好幾處地方留著方形的空格,弈拿走了幾張。我揭開玻璃拿起一張照片端詳,仔細地看著原來的我。咧著嘴,露出牙齒笑著。黑烏烏的眼睛,單純的目光。照片後面有字,弈寫的:我的小狐狸。 我笑了,邊笑眼淚就邊往下掉。要是我不認識他多好,要是時間能夠倒回該有多好。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錯了,我的堅持是不是錯了。 「走吧,爸媽他們還等我們吃飯呢。」 第二天,娟子請了假,買了香燭紙錢陪我去看阿娘。她的墳看上去時常有人照料。娟子說:「展雲弈硬要給我們家裡錢,說是讓空了就來看一下。他很記情的。」 我跪在墳前哭。我有好多話想對阿娘說,有好多委屈想對她說。如果時光倒流,我寧可考不上大學,和娟子一樣在鎮裡找份工作,天天回家陪著她。展雲弈都比我孝順。我竟然好長時間好長時間都沒能來這裡。 「阿娘,你會原諒我的是麼?我沒來陪你,我好怕在這裡看到你,我好怕,你隔我那麼遠,我都瞧不見你呢。我吃不到你做的飯菜,我聽不到你喊我,阿娘,我只有一個人了,你怎麼讓我一個人呢。」我淚如泉湧。 娟子來扶我:「子琦,你結婚了,你有家人了,你阿娘會知道的,她會寬心的。」 我結婚了?我嚎啕大哭,我嫁人了,我那是假的呀,我那是嫁給弈看的,我怎麼就這麼心狠,非要這樣做絕,連一點點後路都不留?我連一個迴旋的機會都沒有留。 這一刻我不知道我是對是錯,就算是錯,也只能一錯到底。所有的,都讓我自己去扛,我做了決定就得承受後果。以前還有娟子我可以無話不談,可是,我卻不能告訴她這個,原來人有了秘密,有了不能為人言的秘密是這麼痛苦! 我不能告訴阿娘,我沒有花衣了,我不能穿著她繡的衣裳嫁人了。這裡,這山裡,這河邊,這裡的一切,都讓我睹物思人。或許,就待在這裡,有阿娘,有弈的點點滴滴,乾脆不回C城,不回去了,不去想發生的所有事情,讓時間再回到我最單純無邪的時候。 我是多想回到那個時候啊! 那個時候的展雲弈還是毛頭小青年,他一樣的單純,他沒有回到展家後的深沉,對我從來沒有要求。一切都自自然然的,任我瘋任我鬧,他只有欣賞。 從什麼時候起變了呢?是他從國外回來,我們分別六年之後嗎?他帶著他的想法打造我,非要把一個山裡妹子改造成大家閨秀。我固執地認為我一樣有禮貌一樣善良,而這些在他看來遠遠不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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