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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儘管林蟈蟈清楚我快要死去,但到了此刻,他的心還是慌亂到了極點,他的手在我無力的手裡顫抖起來:「少爺,你別這麼做啊……」

  「兄弟,我再求你……一件事。」

  「你說,你說……」

  「別……別……攔著我……」

  或許林蟈蟈突然理解了我的心情,他主動放開了我的手,我的手裡一時覺得空空蕩蕩得沒了牽掛,於是邁著踉蹌的腳步向秦淮河邊走去。我想像著飄浮在水中的感覺,一定宛若在蓮衣的懷抱裡一樣,痛苦和幸福無始無終、漫無邊際。

  我的腳步很慢很沉重,但這不是對塵世的留戀,而是我在猜測蓮衣在水裡迎接我時,她的臉上是怎麼燦爛的笑容,漸漸地,我的腳有被水浸濕的感覺,接著便是膝蓋,胸膛,而當我慢慢彎下腰來跪在水裡的時候,耳邊是怪異的轟天蜂鳴和一派寧靜……

  在這個天剛濛濛亮的清晨,林蟈蟈眼睜睜看著我走向河水,就在我的頭慢慢被河水淹沒的時候,他右手裡的香囊也頹然掉到紙做的蓮花叢裡。

  也許從手裡掉落的香囊讓林蟈蟈想起了什麼,他彎腰拿起蓮衣的包袱,因為我走得匆忙,我沒有來得及把裡面的九十八個香囊和詩詞小劄帶走。

  林蟈蟈走向我沉沒的地方,把九十八個香囊和詩詞小劄放到水裡,它們在水面上飄浮了片刻,和我一樣降落在水底。

  「少爺,你把東西收好!」林蟈蟈喃喃說著,沒有哭喊,眼裡也沒有淚水,仿佛是一根早被風乾的木頭。良久,他抬頭看著天空,口中又恍惚地說:「少爺,你們別走得太遠,我也怕孤單,我也怕孤單,我也怕……孤單……」

  林蟈蟈用那種眼神看過一次流動的河水,水裡有他那次沒有找到的蓮衣。這次他不敢再看,也無需再看,他知道我去了哪裡,他遂了我的心願。

  林蟈蟈轉身要離開秦淮河,可是就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一陣疾風吹來,大片大片的紙粉蓮一朵朵從墓地上吹卷起來,它們越旋越快,最後竟將他圍在其中,仿佛永遠不會停下。林蟈蟈沒有被這個奇怪的景致嚇壞,相反,他幸福地笑了起來,甚至眼裡放著軟軟的光彩,還伸手抓住一朵紙蓮,把它緊緊貼住自己的胸口。

  「少爺,你是不是到了?」

  「蓮衣小姐她……還好嗎?」

  「以後你們……好好的吧,再也別……分開了……」

  尾聲

  在我死去的當天夜裡,大明皇宮突然響起朱元璋憤怒拍響龍書案的聲音。金蘭在悲痛中向父皇講述了我在蒙古的事,以及蓮衣的真實身世,朱元璋沒有想到自己極其信任與欣賞的駙馬柯桐,原來是一個因為貪功而挑起蒙漢戰爭,又巧舌如簧把別人的功勞據為己有的人,盛怒之下將其革職發配到原籍永不返都。

  朱元璋畢竟是一個胸懷天下蒼生的皇帝,他感慨在他的子民中有這樣一個肯為大明的江山、為自己的家、為自己心愛的人傾盡激情和熱血的人,於是便用他慣常的方法給予補償,頒下一道充滿愧疚的聖旨。

  這時候,除了林蟈蟈和素兒,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和蓮衣已經離開人世,所以當大太監陸子厚帶著一隊官兵騎馬向掬霞坊走來的時候,店鋪緊閉的大門前是一副行喪的場面,這位年邁的老太監在黯然神傷中落下兩行清淚,因為無法覆命,他執意堅持去看我的墳墓,並要在墓前宣讀聖旨。

  大明洪武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五這天黃昏,蒼蒼茫茫的天地都籠罩在惶恐的昏黃之中。秦淮河邊一根長長的招魂幡在斜陽下迎風飄飛,墓碑上刻著「兄林一若、嫂解蓮衣之墓。弟林蟈蟈、妹甯素兒叩立,大明洪武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四」字樣。

  放滿了金元寶和錦緞的新墓前,大太監作為宣讀聖旨的人,破例在宣詔之前大參三拜,然後用他尖細的嗓音宣讀了這道已經無法實現的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掬霞坊研香奇才林一若出使蒙古盡顯大明朝廷之懷柔威名,更有治毒、建立蒙漢城不可磨滅之功勳,特賞黃金萬兩,錦緞五千疋,封太子師、護國公,解蓮衣封護國夫人,子子孫孫襲享爵位。欽此。」

  我說過,如果林蟈蟈想我,就把「誰的蓮衣」做成熏香燃放。大明洪武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六正午時分,林蟈蟈和素兒為我圓墳回來,決定把「誰的蓮衣」點燃在秦淮河裡為我和蓮衣招魂。他們沒有想到這個消息傳得如此之快,就在他們身穿雪白的喪服劃著船從遠處過來的時候,後面竟然有百餘條小船緊緊相隨,船上是身著喪服的百姓,而秦淮河兩岸更是人山人海,朱元璋、黛妃、金蘭和文武百官也在其中。百姓們往河裡撒著雪片一樣紛飛的紙錢,林蟈蟈看到此番情景,感動得淚如雨下。他抖顫著點燃了船頭的香爐,一道紅霧從香爐裡飄出,秦淮河上頓時紅霧繚繞,繼爾,一片紅霧籠罩了南京城的天空。

  我和林蟈蟈都不知道「誰的蓮衣」是何種味道,但是兩岸的百姓們聞到後竟然悲從中來,人人以淚洗面。素兒哭著告訴他,這是一種讓人絕望的味道,一種思念的味道,一種為了愛人而活著並且感動的味道。

  放香之後,普天之下都遍傳此事,有人把它編成話本傳誦,話本中說林一若和蓮衣在認識並相愛的一年當中,有七個月分開的時光,大明洪武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四這個陰天,林一若用血淚和憑著對蓮衣的摯愛做出曠世奇香,取名「誰的蓮衣」。他的兄弟為二人招魂放香時,整個南京城都籠罩在紅色香霧裡,沉浸在盪氣迴腸的悲慟之中,百日不絕,而人們則像著魔一般反復默念著這個香粉的名字。

  誰的蓮衣……

  誰的蓮衣……

  誰的蓮衣……

  誰的蓮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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