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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二 上午

  隱約從掬霞坊傳來空寂的木魚聲,那是母親在她的房中念經。母親是在行香多年之後忽然悟到了香與佛的淵源,也深知了佛家和俗人對香的理解與修為的不同。

  我曾和雞鳴寺的一位方丈探討香經三日。佛家對香的認識比俗世之人寬廣,佛家將鼻子所嗅的一切都統稱為香。他們用香來象徵修行者持戒清淨的戒德之香,乃至聖者具足解脫、智慧的五分法身,那是一種解脫者心靈的芬芳,由於香的美好韻致,在寺裡就成了供養佛菩薩重要的供品,甚至以香為說法譬喻、修持方法,讓人依此而悟入聖道。佛家說淨土代表著一切生命最欣悅嚮往的世界,因此,淨土中的一切,都是能使人身心感受舒適愉悅,修行增長的環境,能帶給人愉悅的香。這也是淨土中常見的莊嚴,所以佛家用香薰浸染真物,使禪堂芬芳,薰染如來的功德。他們把那股飄渺彌漫的香煙,視為能上達天聽,傳達誠心給佛菩薩及天神的供養,並且還研修出供香的儀軌、方法及真言、手印諸多儀規。

  父親和拿著一摞帳本的林再春在後院的小徑上走著。父親雖然已習慣了這木魚聲,但還是不時地看一眼木魚的響聲來處,顯得心不在焉。林再春最懂我父親的心事,於是拉了拉他的衣袖,甚至一直把他拉到我母親的房門口。

  父親輕輕走進門的時候,母親把木魚放在觀音像旁邊,香爐裡的線香正好燃盡。母親沒有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側身坐在桌前摩挲著一隻繡龍香囊,眼裡有種回憶的淚光。父親看到那只香囊,突然覺得來的不是時候,猶豫片刻之後鼓足勇氣拿起茶杯倒茶,眼睛卻有些陌生地看著房間裡的一切。

  即使是不太響的水聲,也將母親嚇了一跳。她的手微顫:「素兒,少爺回來了嗎?」父親也被她的話嚇了一跳,恍然停住倒茶,不知如何應答。母親覺出異常,扭頭時看到父親:「你說過不到這兒來。」

  「是你不讓我來,再說……我是氣話。」

  母親不願意看他,伸手撫摸著桌椅,但是很激動:「二十年前的今天,義姐被你騙得嫁給了藍玉,沒想到藍玉始亂終棄,義姐過著地獄裡的生活。這是她惟一送給我的東西,別的東西都歸你了。」

  「我沒拿解家任何東西。」

  「配方呢?解家的香粉配方三代受宮廷庇護,沒有人家的配方,新起的掬霞坊憑什麼在南京城一呼百應?憑什麼把三朝皇封的金匾掛在你的鋪子裡?可人家的鋪子呢?被你一把火燒了。」

  「阿珍,我還是那句話,火不是我放的,拿配方的……也另有其人。」

  母親鄙夷地一笑:「難道是我爹不成?當年就你們兩個熱衷於這件事,我瞭解我爹,他是個老實人。林瑞,我告訴你,你以為把我義姐騙走我就能忘記她?你看這香囊,我每天不知道要看多少次,她的手最巧,這麼多年,我還是趕不上她。」

  「阿珍,全南京城都知道你的手工最好。」

  父親無奈地拿起香囊,母親又從他手裡奪過來,然後走到牆邊。牆上掛著一幅畫軸,畫裡的一對男女對坐飲茶。

  「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自從我的親姐姐死了以後,她就跟我的親姐姐一樣。」

  母親恍惚地看著畫中人,突然轉身大聲道,「你應該記得答應我的期限,再過一個月,姐姐生日那天,如果還不去請求她的原諒,她還不答應見我,你就離開掬霞坊。」

  「阿珍,我一直給她捎信,讓你們見一面,這你知道。」

  「同住在一座城裡,為什麼要寫信?你是……怕藍玉殺你。」

  「不,我是怕咱們的若兒……沒有了父親!」

  [10]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二 下午

  我一直不清楚父母吵架的原因,準確地說是我根本不知道父母會吵架。我只知道快活,並認為我需要它,它是我天生的權利,它只有像風一樣繚繞在我的周圍,我才更像風流的研香奇才林一若。

  關於我的母親,我最佩服的是她刺繡的香囊,母親不但針線絕妙,還把香囊的形狀剪裁得如同天工。整個南京城裡,幾乎所有的大戶公子、夫人、小姐都以綴懸她做的香囊為榮,以至於都以為香囊為掬霞坊所創,鬧下千古的笑話。

  其實早有古人把它稱作香囊、佩幃、容臭或者香袋,而且形狀甚多,桃形、石榴形、雞心形、腰子形、虎形和福祿字形千姿百態。屈子《離騷》中有「椒專佞以慢滔兮,鎩又欲充夫佩幃」,《禮記。內則》中有「男女未冠笄,衿纓皆佩容臭」,而詩句中的佩幃、容臭就是指的香囊。因為家境貧富不等,香囊的材質也自不同,有絲線錦緞制的,也有鏤金或透雕玉質的,而香囊的懸穗長短、佩掛方式及內填香料更是各異,也體現著佩戴者的身份。《封禪記》記載:「黃帝始,百辟群臣受德教者,皆列玉于蘭蒲席上,燃沈榆之香,舂雜寶為屑,以沈榆之膠,和之為泥以塗地,分別卑尊華戎之位也。」

  前朝唐、宋的仕女幾乎沒有不佩戴香囊的。駱賓王在《詠美人在天津橋》一詩中就曾說:「美女出東鄰,容與在天津,動衣香滿路,移步襪生塵。」想想這是多麼讓人心動的情景啊,嫋嫋娜娜的美人走過去了,路也是香的。

  我腰間佩戴的香囊是母親為我繡的,裡面的香是我依了自己體味研的麒麟香,香裡用了一百八十八種世上所能找到的冰沙、灼漿和祛病解毒的聖物,它的氣味讓聞者驚詫,用龍軒賢弟的話說是一路遺盡天香。

  這個暖洋洋的下午,我穿著那件染了花漬的衣裳走到藍大將軍府把守大門的兵卒跟前,玩笑般地拿出那塊權杖,看它能不能讓我在這兒隨意出入。結果兵卒恭敬地做了請的姿勢,還告訴我藍心月正在後花園裡跟父親藍玉說話。其實,他們早就聞到過我腰間香囊裡的麒麟香味道,藍心月的權杖是一塊玄鐵,我的權杖是一股奇香。

  我揣好權杖走進大門,心裡感激這個多嘴的兵卒,因為可以避開他們父女的眼睛。我急匆匆走在那條修篁掩映的幽徑上,幽徑盡頭那個神秘女孩的身影一現,我看到她拿著一管洞簫從屋裡出來,走向水塘邊的一片小竹林深處。

  她的背影很婀娜,衣裳上的蓮花猶如在風中搖擺。我悄悄跟在她的後面,她在石凳上坐下來,一陣嗚咽的簫聲隨即響起。

  她吹著我的《陌上別》,頭上密密的竹葉隨著簫聲因風而動,幾片竹葉飄落到水塘的粼粼波光上。一對鴛鴦在波光中嬉戲著遊過來,簫聲突然停住,仿佛怕驚擾了它們的興致。竹林深處的她側臉看著鴛鴦,我看不清她的容貌,我只能看到她正看著的鴛鴦,鴛鴦在一片無聲的寂靜裡交頸嬉戲,直到游向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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