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兄弟時代 | 上頁 下頁 |
一 |
|
第一章 遭遇往事 1 馬涼走進「小酒店」的時候,抬腕看了一下手錶,十一點五十分。由於是週末的中午,在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小酒店」裡,顧客並不多。他向店堂裡只掃了一眼,便明白任青還沒有來,自己又早到了。其實,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約定了十二點見面,任青絕不會早一分鐘也不會晚一分鐘出場,這幾乎已是規律。他一直不明白任青是怎麼養成這個優良作風的,也許是幾十年蹲機關給蹲出來的。自己可沒有這個能耐,不管是公家開會還是私人約會,常常總要提前十來分鐘到場,當然,極特殊極個別的情況除外。有時還真想學學任青,可總也學不會,記得有一句俗話是這麼說的,「最後出場的往往是主角」。可是不行,即使自己有時候是作為主角出場,但依然學不來這一套「主角」的做派。也許命中註定了自己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 他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開始靜靜地等著任青到來。每次和朋友同事來這兒,他總喜歡挑靠窗的座位。說不清為什麼,大概是臨窗把盞能平添一絲雅趣吧?可惜任青並不喜歡臨窗而坐,他嫌街景吵擾煩人。他壓根兒不欣賞到這一家喚作「小酒店」的小飯館來,依他的安排,不是去希爾頓便是去新錦江,他以為那兒有一種高雅的情調。不知為什麼,馬涼總覺得不習慣,也不適應。他請任青或朋友們用餐,還是喜歡來「小酒店」。他總覺得,這兒有一股淡淡的平民味,使人感到親切。這種親切是那些大賓館大酒家無法刻意營構出來的。因為來這兒用餐的大多是工薪階層販夫走卒之流,幾與「大款」、新貴們絕緣…… 十二點整。任青果然像標準軍人一般準時出現在「小酒店」的門前臺階上。一襲質地不俗製作精良的米色風衣襯托得他一米八十的身材尤顯挺拔頎長,從那敞開的衣襟,人們能輕易地瞥到他的蟹青色西裝繹紅領帶工工整整一塵不染。他的下巴腮幫刮得鐵青一片,連半根鬍子茬也尋不見,一頭髮型更是有棱有角,瀟灑得直如簷角飛揚,看得出是用摩絲精心料理過的。他一抬頭,視線便準確無誤地飛向臨窗的馬涼「專座」,旋即一個大招手,笑吟吟地朝馬涼走來。 看著一步步走了過來的任青,馬涼忽然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下巴與腮幫上是一片扎手的絡腮胡。目光又不經意地滑過自己身上的衣著,他的唇邊倏忽掠過了一絲苦笑,從局機關走出來的人與長期在基層工作的人就是不一樣呵。在這一瞬間,他似乎有了些許自歎弗如的感覺。 任青走近座位,脫下了風衣,剛想隨手往一旁空著的那張椅背上掛去,突然之間愣了一下神,旋即伸出手去在那椅子靠背上輕輕抹了一把,又仔細地看了一眼掌心,這才釋然一笑,放心地將風衣掛了上去。這幾個小動作一氣呵成,他做得那樣嫺熟那樣自如。 馬涼卻似乎什麼也沒有注意到,逕自在招呼大堂小姐遞上功能表。 任青接過了功能表,開始點菜。 2 馬涼和任青自然不是泛泛之交,按時下流行的說法,而是很鐵的哥們,若照那個時代的說法,則是「同志加兄弟」,割頭不換。 那個時代便是火紅的年代。 當時,馬涼和任青在同一所中學念書,而且是同班同學;不僅是同班同學,而且居然是同桌。不過,無論是同學還是同桌,都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他們既不需要在學習中互相説明互相解惑,也不需要在考試或測驗的時候煞費苦心地遞條子送答案作弊。因為當時已經廢除升學考試制度。現在看來,他們在學業上的損失還是最輕的,六六屆,總算學完了初中的全部課程,不像六七屆六八屆,僅僅是初中一二年級水準,六九屆七0屆更慘,小學五六年級而已。 馬涼和任青沒有去造反,沒有去揪鬥老師和校長,更沒有從操場上抓一把青草塞進「牛鬼蛇神」的嘴裡讓他們去吃草。他倆只是在家裡在弄堂裡逍遙,互相交換市面上已不允許流通的毒草書籍——在《青春之歌》的封皮外面套上一張牛皮紙封面,鄭重其事地寫上「魯迅小說選」的字樣,或者撕去巴金的《萌芽》封皮,糊上一頁標有「馬克思傳」鋼筆字的「虎皮」,嚇唬嚇唬那些頭腦發熱的人。在當時,為了讀這些文學名著,他們有的是辦法,儘管未免荒誕不經。 可是有一回,秀才還是遇上了兵,差一點兒有理說不清。一個紅衛兵團的六八屆小阿弟闖進了他們弄堂,見任青正坐在古柳下看書,便一把抓過了書去,一眼瞥見那一頁的標題是《上海的少女》,頓時大驚失色,正義凜然地怒斥任青在看黃色書。馬涼聞聲趕來,連連解釋說這是魯迅先生的作品,那位元小阿弟偏偏不信,說偉大的魯迅先生斷然不至於寫出如此黃色下流的「少女」作品,結果一直鬧到了紅衛兵團團部,終於將《上海的少女》驗明正身確認為魯迅的作品,這場鬧劇方才收場。 自那以後,馬涼任青也自小心謹慎了許多,再不敢在古柳樹下放肆地談「封資修」的大師級作品,只是常在柳陰下手談——下中國象棋,惹得那位不甘心上回出醜的紅衛兵小阿弟只能來一次弄堂便作一回壁上觀,有時還常常受到馬涼任青的訓斥,因為他並不是「觀棋不言」的「真君子」,看著看著便會忍不住多嘴,一會兒叫「跳馬」,一會兒叫「斗車」。終於有一回惹得馬涼性起,非要他坐下來彼此較量一番,並且說好「落棋無悔真君子」,三局二勝。 結果自不待言,馬涼直殺得他潰不成軍片甲不留,三局中有兩局剃了他個「光頭」——連一粒棋子也沒讓他剩下!從那以後,這位鬥志旺盛的「小造反」竟戀上了「楚河漢界」,戀得昏天黑地茶飯不香,連紅衛兵團的事也一股腦兒丟到爪哇國去了,來了個徹底的「玩物喪志」,被馬涼他們潛移默化地俘虜到逍遙一族中去了。據說他後來上山下鄉時到了廣闊天地,依然本性難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象棋譜」,一門心思地修身養性,終於成為棋道中的高手。「文革」後大返城,一個陰差陽錯也跳進了春風機械廠的龍門,後來成了馬涼麾下的小個子車間主任。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