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四三


  飛機即將起飛的廣播已經響過,縱然心有不甘,向遠也只能揮別,目送歐陽一行從貴賓休息室走進候機廳。她想,她還是不能夠看淡得失,就算一再用不可操之過急來安慰自己,也無法抑制懊惱暗生。

  然而就在這時,走在最後、跟向遠未正面打過交道的徐姓副總,在其他人的身影已消失在轉角之後,才走到向遠身邊。

  他說:「下個月清遠立交橋鋼構架招標,投標邀請函我會發到江源,但中不中標,要看你們自己。」

  向遠返程,買的依舊是硬座的火車票,一路沿著蜿蜒的鐵軌慢慢搖回G市。與她幾乎同時到達公司的,還有中建發出的清遠立交橋鋼構架招標邀請函。

  中建的集中招標是華南地區最大規模的建材招標,並且以在投標過程中要求嚴苛聞名,但一旦投中,工程量大,利潤也是相當可觀。雖然以往中建也會在招投標網站上發佈招標資訊,但是真正中標的往往只出自收到正式招標邀請函的單位。江源雖然承攬過一次中建的零星加工任務,但是佔據著同城之利,接到這個邀請函卻是史無前例的第一回,因此向遠的雲南之行可以說是灰頭土臉而去,風光無限而返。

  江源的同事原本就為她的來路和身份眾說紛紜,這一回,她一個年輕女人單槍匹馬揣著四千塊錢在昆明走了一遭,竟然就帶回了葉秉林多年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回來後第一天上班,她走過公司的辦公室長廊,聽著同事嘴上的溢美之詞,看著那些交換的曖昧眼神,她知道那無聲的對白裡說的都是什麼。不過向遠無所謂,亦不打算解釋,對於她來說,聲名是虛的,到手的利益才是實在的。

  葉秉文也在會議上當著眾人的面誇獎向遠「身體力行」地給公司的市場銷售人員上了一堂生動的課。她佯裝不解,只是笑而不語。她這樣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謙虛卻讓,如此坦然處之,反讓說閒話的人自覺沒了意思。

  公司裡只有騫澤是真心為她高興的,比起自家公司的利益,他更像是純粹為向遠的告捷歸來而發自內心地欣悅,當他說著「我知道沒有什麼難得住你」時,那種小小的自豪,讓向遠有一瞬間恍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還是多年前那個自己期末考試考砸了,但看著好友拿到全班最高分,比誰都興奮的男孩。她搖著頭,說:「邀請函而已,十多個廠家都收到了,離中標還遠得很。」但微微揚起的嘴角卻在不經意間洩露了之前壓抑住的小小喜悅。

  當月銷售人員會議上,向遠破天荒地拒絕了公司發給她的經營獎金,唯獨要求全程跟進這個並不在她主管地域裡的投標任務。負責華南區的是市場部經理本人,最後,葉騫澤請示了醫院裡的葉秉林,以向遠跟中建打過交道、在投標過程中更有利於溝通為由,正式授權她負責本次投標,並從其他市場給她抽調了兩名年輕的市場助理協助她工作。

  親自到中建買回標書之後,向遠和那兩個協助她的女孩就開始馬不停蹄地著手準備投標檔。中建要求的投標檔內容雖然煩瑣且嚴格,但向遠在永凱跟隨沈居安兩年,對這個工作算是輕車熟路,唯一不能得心應手的是江源不具備永凱那樣衝鋒陷陣的團隊,兩個助手都是大學剛畢業一年左右,雖有幹勁,但毫無經驗,而且最容易犯年輕人粗心大意的毛病,而這正是投標準備工作的大忌。最讓向遠心驚膽寒的是,有一次,她在小姑娘即將封裝的報價表上竟然發現未加蓋公章,這稍一不留心就有可能意味著整個投標檔作廢無效。無奈之下,稍微重要的事情她都不得不親力親為,手把手地教的同時,還必須一再檢查。小姑娘慚愧不已地連連向她道歉,她歎口氣,說:「沒關係,你們不過是太年輕。」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才想起論年齡,自己其實比她們大不了多少歲,然而她為何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毛躁和懵懂?莫非她從來就沒有年輕過?她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得不讓自己成長為一個大人。

  她對騫澤為何把這兩個毛丫頭指派給自己表示過懷疑,然而一段時間之後,卻開始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整個江源就像一輛老爺車,架子不小,耗油量大,而且速度極慢。能幹事的人不是沒有,但多數職位不比她低,如何肯聽她派遣?那些普通職員,下午三點半以後心思已經提前下班,至少這兩個姑娘可以紅著眼睛跟她連續一周加班到淩晨。有一次為了裝訂標書,她們千懇萬求後勤部的大姐推遲兩個小時回家煮飯,那大姐的臉色讓向遠覺得自己做了件足夠損陰德的惡毒事情。

  當然,這些都是可以忍受、可以忽略的,真正讓向遠火冒三丈,差點咬碎了牙根才克制下來的是:中建明確要求競標單位必須具備建築鋼結構工程加工二級資質標準,事先向遠已向江源企管部確認過公司具備該資質,但是到了標書製作的最後階段,她向企管部討要資質證書的影本時,企管部主任才拍著頭告訴她,江源是今年剛通過二級資質的認證,可半年過去了,還沒收到認證中心送來的資質證書。

  企管部主任一再強調公司確實是通過了認證的,只是暫時沒有證書,向遠當場氣到無語,就算她相信,招標單位能相信?沒有資質證明,一切都是白費。她沒有發作,因為對著一個如此重要的認證通過了半年而不知道證書辦理到了哪個階段的部室主任來說,任何一點口水都是浪費,她寧願把精力放在另想辦法上。

  她打電話給認證中心,那邊答覆說由於工作分批安排,江源的證書最快也要二十天之後才能發放,而此時距離開標日期只餘十天不到,於是向遠和葉騫澤就開始了為這張薄薄的紙而奔波的過程:找認證中心,請客、吃飯、送禮、求情、找上級主管部門、再請客、再吃飯、再送禮,再求情……最長的記錄是,他們兩人為了約到質協的一個處長,守株待兔地在其辦公室等候了一個工作日,整整八個小時。最後,認證證書在耗費了無數人力、財力、精力、時間之後,總算趕在開標的前兩天被向遠拿在了手裡,當時她捧著那張紙,百感交集。葉騫澤長籲了一口氣問:「向遠,你在想什麼?」向遠說:「我就兩個字——激動。」她怎麼能告訴他,其實那一刻,她第一次在心裡想,假如江源是她說了算,假如……

  開標前夜,向遠放兩個姑娘回家休息,自己留在辦公室反復對資料進行核實和確認,她可以接受失敗,但不能忍受疏忽。然而當想到「失敗」兩個字,明知投標落空是家常便飯,得失都該有所預期的她心裡也不由得一沉。

  第二十一章 一場失敗的開解

  她之所以不會停留,摔倒了之後也要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不是因為豁達,也不是勇敢,而是因為害怕多看一眼絆倒她的那個地方。

  第二日,向遠和兩個助手前往投標現場。臥病已久、行動不便的葉秉林掙扎著讓騫澤用輪椅推著他,在中建總部附近的酒店訂了一個房間特意等候。江源的鋼結構廠房已經出現了設備和人員閒置,整個江源是久旱盼甘霖。

  半日之後,投標結果出來,向遠回到葉叔叔所在的房間,看著因期待而臉龐紅潤、眼睛發亮的老人,自認還算機變沉著的她竟因那簡單的幾句話而數次艱難地停頓。

  老人眼裡的光一點點褪去,失望的反差讓他更顯蒼老。一共三個標包,十七個競標廠家按綜合分數排序,排在第一的毫無疑問是中建自己的三產建材生產企業,第二名是南京的一個大廠,第三個標包被本市一個剛成立數年的建材廠家拿走,向遠手裡還捏著那個廠家負責人的名片,張天然,她的校友,聽說是歐陽太太娘家的親戚。江源以一分之差排在第四,與這個能讓整個明年上半年任務飽滿的加工任務失之交臂,而事實上不由得向遠不承認,即使張天然不是歐陽家的親戚,她也未必贏得了他那個員工是江源的三分之一、產量卻超過江源兩倍的新廠。輸了就是輸了。

  開標的時候,那兩個小姑娘當場抱頭痛哭,怪不得她們沒出息,多少個日子的加班加點啊,淩晨兩點踩在文件堆裡撐著打架的眼皮,還要讓自己心細如發,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只求過程不要結果是句廢話。然而向遠忙著勸慰那兩個吸引了全場眼球的姑娘,竟然忘記了自己在結果公佈的那一刹那,心裡想的是什麼。

  她蹲在葉秉林的輪椅邊,輕輕說對不起。葉秉林制止了她的道歉,拍了拍她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歎了口氣,說醫院還等著給他做理療。

  向遠和葉騫澤一起把老人送回醫院,坐了會兒,就告別他們,回了公司。晚上八點已過,公司裡燈光俱滅,向遠蹲在辦公室裡,一張一張地撿著地板上的廢紙,這還是跟沈居安做標書的時候學的,無用的東西即使來不及碎掉,也不能讓它留在桌面上。可是現在成為廢紙的不僅是腳下這些,還有一天之前她認為是希望的那些標書。

  她把散落滿地的A4紙在手裡碼得整整齊齊,之前沒想到竟然那麼多,一半還沒整理好,過道的燈就亮了,她聽到鞋子踏在紙面上的聲音。

  「向遠,沒事吧?」她知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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