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葉家這些年來最像向遠家人的反倒是她公公葉秉林,可是老爺子身體不好,已經中風好幾年,住進醫院就一直沒有出來。現在向遠基本上每週到醫院一次,一則探望老人家的身體,二來也把江源的事象徵性地對他做彙報。葉家幾口人都是溫厚良善的性子,與人無爭,樂善好施,可是也沒誰落得一個好的收場,這讓向遠更鄙視所有的神佛,他們即使存在,也是毫無用處的。對了,還有葉昀,他身上也流著葉家的血。作為葉家的小兒子,他上大學之後就基本上搬出了這個家。或許在向遠心裡,又或許在他自己看來,都從來沒有把他當作過這個家真正的一分子。

  向遠洗了澡,坐在梳粧檯前,拿出手袋裡的皮夾。她將裡面的每一張紙鈔都拿了出來,認真地點過一遍,小心撫平上面每一道細微的折痕,再整齊地放回皮夾裡,然後才去洗手睡覺。

  這是她從小的一個習慣,必須將當天身上所有的現金清點一遍,才能算將這一天的事情了結。今日的她再也不用像小時候一樣摳著每一分錢過日子,可她是個固守習慣的人,又或者這已經成為她心目中的一種儀式,就像騫澤的生母每天務必清晨起床燒香敬佛一樣重要,與擁有多少沒有關係。

  其實錢也是溫暖的東西,向遠總是這麼想,有了它,她才覺得自己的心是堅實的。它比世界上大多數東西都可靠,一百就是一百,一千就是一千,不像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難以衡量;它又比許多東西要公平,你付出多少,就可以換回多少。

  錢有什麼不好呢?最起碼,有了錢才有資格視錢財如糞土。多少人蠅營狗苟,鋌而走險,也無非為了這個。她想起白天在辦公室接到的一個電話,秘書接的,不知道何許人也,因為對方提及葉騫澤的一些事情,所以秘書不敢不轉給她。

  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在電話那頭說:「葉太太,我們開門見山,想必你對葉先生的下落掛心已久了,不如我們做場交易。」

  向遠當時對著聽筒就無聲地笑了。騫澤失蹤後,她已經不知道接過多少次這樣的電話,有暗敲竹槓的,也有明著勒索的,都想要錢。她不介意給錢,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給過她希望。

  「跟我交易,要看你憑什麼。」她這樣對那個男人說。

  「就憑葉先生最後給你的那通電話,他說過什麼,你不會不記得吧?」

  向遠的笑慢慢褪去,她怎麼會忘了那通電話?那個手機就放在她的床頭,四年多了,通話記錄上始終保持著那最後一個號碼。49秒的通話時間,那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她到死也不會忘記。

  她平淡如常地對那個男人說:「你說的那通電話一文不值。如果真的有他的下落,你應該知道怎樣才更能說服我相信你,我等你再聯繫我。」

  向遠說完就掛了電話。她深諳生意之道,知道賣家永遠比買家心急。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還有人知道騫澤的下落,關心則亂,她必須沉住氣。

  入睡前,她對自己說,向遠,不要做夢。

  這一夜,向遠沒有如願,她不但陷入了悠長的夢境,而且夢回到許多年前。夢裡的每一張臉、每一個零星的片斷,都鮮活得詭異。許多次,清醒著的她努力回想,都未必如這夢境般歷歷重現。

  那年十月的第一天,剛興起的黃金周長假讓向遠的家鄉所在的小村莊前所未有地熱鬧,數不清的城裡人紛至遝來,有來自省城的,有省外的,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金髮碧眼的老外。雖然早過了油菜花遍地開的陽春三月,這些遊人還是紛紛拿著相機四處拍照,村口的老槐樹、村民的舊瓦房,還有坐在屋前的老人,他們什麼都覺得新鮮。這些人的腳步踏倒了小路上的野草,也把好幾戶人的菜地踩得不成樣子。

  不過村裡人已經不在乎這些,那幾年,這個小村莊特有的風物景致漸漸名聲在外。旅遊業給原本閉塞的鄉村帶來了商機,不少精明的村民已經懂得從這些「城市鄉巴佬」身上賺鈔票,紛紛做起了半吊子導遊,農家樂的小飯館和小旅館遍地開花。當然,最早動這方面腦筋的還是老向家頭腦靈活的大女兒向遠。早在她讀初中的時候,來村裡旅遊的外地人就沒有不認識這個口齒伶俐、笑容可掬的導遊小姑娘的。直到現在,她的攬活本領依舊誰也比不上,她家的家庭旅館生意也總是最火暴的。

  這一天,向遠當然早早起了床,收拾好一切準備出門的時候,太陽還在山的那邊猶豫著,向遙還賴在床上。向遠在門口叫了一聲:「你該起床了,把飯做上,說不定過一陣就有遊客住進來了。」

  她說完,來不及看向遙的反應,就急匆匆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向遙嘟囔了一聲,儘管睡意猶濃,還是不得不掙扎著爬了起來。她剛上小學六年級,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跟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她討厭早起,恨不得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可是沒辦法,她不能不聽向遠的話。

  向遙從小就怕向遠。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媽媽死得早,長姐為母,向遠從小處事靈活果敢,早早地就是這個家裡的頂樑柱。她們的父親向雲生早年是城裡的知青,後來娶了村裡的姑娘,生了孩子,也就甘心在這裡落地生根。

  向雲生年輕時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看過不少書,能寫一手好字,還會拉二胡,加上長相端正,不知吸引了多少村裡的姑娘。最後成為他妻子的人,也就是向遠、向遙的媽媽,是遠近鄉鄰中出了名的俊俏靈巧的女子。向雲生和妻子婚後情投意合,在明知妻子不可能得到進城名額的情況下,他把自己回城的機會也放棄了,自願做一輩子的泥腿子,這一度成為村裡的一樁佳話。向遙也對自己父母的感情嚮往不已,也許對此不以為然的只有向遠。

  在向遠看來,父親向雲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連挑一擔水也要一步三搖。媽媽還在的時候,這個家裡裡裡外外都是女主人操持。因為家裡勞動力少,地裡能刨出的東西不多,向遠小時候,她們一家始終是村裡最窮的。她永遠記得那個黃昏,剛產下一對雙胞胎弟妹後不久的媽媽咬著牙,白著一張臉下地挑水,濺出來的水灑了一路,而向雲生則坐在家門口的樹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他閉著眼沉醉其中的神態讓小小的向遠無比憤懣,她恨不能立即長大,全身都是力量,好接過媽媽肩上的擔子,再扔掉那把惹人煩的二胡。

  然而,媽媽即使再能幹,看向門口那個男人時的眼神分明也是沉醉的。

  向遠理解不了那種沉醉。

  她從小就覺得父親是一個隻會風花雪月的無用之人,在她十歲,向遙、向迤四歲的時候,媽媽一病不起,最後撒手而去,她的這種想法便更是根深蒂固。她堅信如果不是生活這麼艱難,媽媽不會走得那麼早。而媽媽在病中的時候,那個男人除了抓住妻子的手痛哭失聲,什麼都做不了。不過是感冒後併發的肺炎,因為沒錢進醫院,就這麼在家拖著。這不大不小的病要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的命,也讓向家的三個孩子失去了媽媽。

  妻子死後那幾年,向雲生一直沒能從喪妻的悲痛中緩過來,他拉二胡的聲音越來越悲切動人,酒也越喝越多。當時,村裡的長輩也有給他說媒續弦的,他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人人都贊他是個癡心人,可家裡的日子卻更難過了。向雲生總對兒女們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可他從不考慮兒女上學的錢從哪裡來,家裡揭不開鍋了又該怎麼辦。十來歲的向遠只好經常帶著弟弟向迤四處向相熟的鄰居借錢借米。向遙從小面皮薄,她跟向雲生一樣,是不情願做這種事的;只有向迤,他自幼跟在長姐身邊,向遠去哪,他就跟去哪。鄉親們見她們可憐,加上向遠懂事機靈,向迤乖巧聽話,都是惹人疼的孩子,所以儘管家中也不富裕,但總肯接濟一些。

  對他們一家最好的要數住在村尾的鄒家嬸嬸。媽媽不在後,向遠姐弟身上的衣服都是鄒家嬸嬸在縫縫補補。向遠也聽過一些閒話,村裡好事的人都說,鄒家嬸嬸沒有出嫁的時候就看中了向雲生,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向雲生結婚後,她就嫁給了當時村裡的另一個姓葉的知青。生了一個兒子之後,姓葉的知青返了城,臨走前,對方吞吞吐吐地提出了離婚,她沒有為難,一口答應了。沒多久,她帶著兒子改了嫁,後來的丈夫姓鄒,兩人也一起生了個兒子。又過了幾年,城裡的前夫帶走了大兒子,她就守著後來的丈夫和小兒子繼續過,對向遠姐弟的關心卻是一直沒有改變。

  那些流言的含義向遠多少是懂的,可她不管這些。在她看來,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和感情一樣,是虛幻的,但是鄒家嬸嬸對她們的好卻是實在的。她甚至願意相信善良能幹的鄒家嬸嬸幫助她們一家,不是為了戀著她那無用的父親,而是因為嬸嬸信佛。向遠不信佛,可她對信佛的人都有種莫名的好感,為了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這樣,靠著鄉鄰的接濟,向遠的孩童時代艱難度過,好在也上了學——村裡很多女孩子都不上學。只有在這點上向遠感激父親,他雖沒有錢,卻也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

  從能下地的年齡起,向遠就是家裡幹農活的主力,可她畢竟年紀小,又是女孩子,能做的終歸有限。好在城裡人來這裡的旅遊風刮起之後,小村莊的外來人越來越多,於是她第一個打起了從遊客身上賺錢的主意。初二的時候,她給城裡人帶路,到後山走了一圈,賺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十塊錢,半夜捏著都睡不著覺,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開始村裡人覺得稀奇,說這是不務正業,可眼見來的人多了,向遠賺得也越來越多,村裡人紛紛從羡慕到開始效仿,整個小村莊的「旅遊業」這幾年竟有愈演愈烈的勢頭。

  在這個過程中,向雲生一直持不贊同的態度,他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做那些「投機倒把」、「蠅營狗苟」之事,更不喜歡為了幾塊錢對那些城裡人點頭哈腰。但他管不住這個女兒,且不說這個女兒自幼跟他不親,從向遠能夠為這個家賺來收入的那一天起,實際上,她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是她讓一家人再也不用靠接濟過日子,是她艱難地讓弟妹也上了學。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小小的農家也可以體現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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