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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飛機發出隆隆巨響,不斷加速。這會不會是一張單程票?她也不知道。

  她曾為自己作過許多重要的選擇,那些選擇全都和祉明有關。如今冒險前往災區,將是她最後一次為他而做的選擇。這最後的一次,她無論如何不要再有遺憾。

  她知道自己若能活下來,終會去往美國,和李昂在一起。她只是需要再見一見祉明。這或許就是最後一面了,很可能是最後一面了。無論如何,她要找到他。只有找到他、看到他,她才能真正地放下他。是的,這是一次為了徹底放下而進行的旅途。踏上這旅途,是為了得到解脫,獲得自由。她記得她寫過:當你選擇了放下,你就選擇了自由。這是她對李昂說的,也是她對自己說的。

  飛機離開跑道,騰空而起,有一瞬間的失重。

  蘇揚的淚水滾落下來。

  當你選擇了放下,你就選擇了自由。

  李昂站在首都機場龐大喧嘩的候機室前,腦海中迴響的就是蘇揚信中的這句話。或許人們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恰是因為手中握了太多的東西。可放下真的容易嗎?

  李昂低頭看著手中的電話。他一直在給蘇揚打電話,她關機了。飛機應該已經起飛。她向來執拗如此,要做的事情,必定要做。想要找回她,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跟著去成都。可她明明白白地在信中請求:千萬千萬不要來找我,更不要帶米多來。李昂抬頭看看大螢幕上的航班資訊,又低頭看看米多,內心在激戰。

  在他身旁,米多無助地望著他,眼中含著淚水。

  李昂看著米多,聽著她的哭喊,心如刀絞。他再次抬頭看著航班資訊,沉思片刻,終於作出決定。

  飛機降落在成都。蘇揚立刻感受到了空氣中的異常氣息。成都是大城市,又非重災區,但因是交通樞紐,氣氛嚴峻。裝載貨品的救援車、醫療隊、周邊地區送來救治的傷患、趕來尋親的、匆匆逃離的,都在此彙聚。

  蘇揚打車去往城區,一路上看見不少市民在街上搭帳篷,或是睡在車裡。到處人心惶惶。經過一條街,路被封了一段,地上是一攤黑黑的血。聽人在議論:一個老阿姨在地震的 的時候慌不擇路地跳樓,摔死了。

  整座城市都在恐慌中。蘇揚旅途勞頓,又人生地不熟,心裡害怕起來,便加快步子,只想找個地方先落腳。遇到第一個便捷旅店,她走了進去。進了房間,看到牆上已經有裂縫,她叫來服務員,又看了兩間房,牆上都有裂縫。服務員只是笑笑,說:「莫得事,垮不倒。我們屋頭的牆比這個裂得凶得多,不照樣住啊?」

  蘇揚只能將就安頓下來。她先給手機充電,然後繼續打祉明的電話,還是不在服務區。她心裡的希望一點點暗淡下去。成都的通訊從昨天半夜就已恢復,祉明卻還是無法聯絡。看來他真的不在這裡。據說川北大片山區受災嚴重,交通、電訊都不暢通。莫非他真在最危險的地方?這麼想著,蘇揚灰心起來,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捂著臉哭起來。

  到了這天傍晚,蘇揚還是毫無頭緒。她未吃未喝,也未出門,只在旅館房間呆坐。聯絡不上祉明,也沒有他妻子的電話,憑空去找更不是辦法。先前情急之下什麼都顧不上,只覺先過來就對了,但真到了這裡,她也的確不知道如何找到他。李昂是對的,這樣找是大海撈針。此時,蘇揚只慶倖未帶米多前來。念及女兒,她又試著撥打李昂的電話。他關機了,是啊,當然關機了,他應該已按原計劃帶米多登上了飛往美國的航班。

  此刻,一架飛機在雲端航行。李昂坐在舷窗邊,也正想著蘇揚。他想著昨夜晚餐後,她坐在他身邊,兩人一起彈奏《夢中的婚禮》。他想著她安靜的微笑、靈動的手指、明亮的似有淚光的眼睛。他想著昨夜是他們在北京共度的最後一夜。他想著那些擁抱、親吻、輕輕的喘息,還有她的一腔溫柔。他想到那些時刻,她那樣平靜、溫婉、自若,聽從他的安排,凡事順他的意,心中卻早已定下了主意,要離他而去。他想著她美好的臉龐,想著她眼中的盈盈秋水。他心頭掠過一絲溫暖,緊接著又是一陣寒冷。這麼多年了,她一點都沒有變。她內心的那股原始能量,讓人癡迷,也讓人畏懼。她的心意總是那樣堅決,她決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當然知道,她對他是有感情的,她是愛他的,但她的沉默與恭順背後,是她無法改變的執拗與他的無可奈何啊。

  然而再一次地,他選擇了諒解她。

  他說服自己,愛她就理解她、信任她,並尊重她的意願。他是男人,他必須保持清醒理智,有所擔當,不可放任己心。他必須作出正確的選擇,他告訴米多,要帶她去找媽媽。他幾乎就要衝動地這樣做了。但在最後一刻,理智還是占了上風。

  他帶著米多登上了飛往芝加哥的航班。

  此時,飛機已從北極圈上空飛過,越過阿拉斯加,進入加拿大上空。從舷窗望出去,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山,蔚為壯觀。李昂轉過頭,看到身邊熟睡的女孩,心中湧起感動。若干年前,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天。他帶著一個四歲的女孩踏上十四小時的漫漫航程,去往一塊陌生的土地。這個女孩是他愛的女人和另一個男人的秘密果實。他們默默地、執著地、無望地相愛了那麼多年,是誰最終拆散了他們?是他嗎?他不知道。她會來的是嗎?她終會與自我達成和解,告別過去,開始新生,是嗎?李昂這樣問自己,同時閉上了眼睛。

  經過這些年的風雨,他已明白,任何形式的憤怒、悲傷、發洩、攻擊、拷問、逼迫,都無法解開糾葛,達成最終的平衡。唯有真正的理解與寬恕,才是一種埋葬過去的清算。

  要卸下身上糾葛的重負,只有靠自己,沒有他人可以助力。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他幫不了她,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接過她的囑託,在新生活裡等著她、等著她、等著她……

  但願上蒼慈悲,讓祉明平安。但願她能放下,獲得重生。

  他記得她說過:人生猶如一張單程票。選擇了一次航行,就只有全然交托。無論發生什麼,都是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後悔。

  他選擇相信她的選擇。

  但願這一次,她真的不會後悔。

  達到成都的第二天下午,蘇揚搭上了一輛志願者的車,出發去往都江堰。既然祉明不在成都,她就一座座城鎮去找找看,問問看。都江堰受災較重,這裡是一片真正的慘狀。成片房屋坍塌,路面斷裂。空氣中彌漫著粉塵,以及各種嗆人的氣味。到處在搶險、救命。三五步就能看見哭天喊地的人。搶險隊四處搜尋被壓在廢墟下的人。一些地方用上了挖掘機、翻斗車和推土機等重型設備,場面慘烈。

  蘇揚一邊走一邊喊著「鄭祉明」,可她的聲音沒入周圍轟隆隆的世界,沒有一點回音。這是一場排山倒海的災難。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境地,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哭,不停地喊,淒厲地、無助地、絕望地呼喊。但無論怎樣哭泣,怎樣叫喊,都止不住內心的恐懼與悲痛。

  那麼多人死了,那麼多人失蹤了,那麼多美好被摧毀了,人間近乎地獄。

  一所曾經的小學,圍滿了人。整座教學樓的一樓和二樓都化作廢墟,裡面還在不停傳出孩子的呼叫聲:「救救我!我還活著。」剛從廢墟中挖出一個孩子的特警哭著對拖住他的人喊:「裡面還有活的,讓我再去救一個!我還能再救一個!」現場所有人都在哭,卻都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廢墟第二次坍塌。裡面的呼救聲微弱下去,直至消失。

  蘇揚看著這一切,完全被震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淚。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再也無法去抓住任何一個人,問有沒有看到一個斷了右臂的人。她心裡的情愛、執念,忽然都成了那麼輕的東西。成千上萬人喪生,更多的人失去親人,失去家園。在這集體的災難中,她的失去蹤跡的愛人或許只是一個冰冷而龐大的數字中最普通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

  夜色降臨。蘇揚和幾個趕來當志願者的學生一起搭了帳篷過夜。

  次日清晨,李昂打來電話,告知她他已帶米多抵達納什維爾,一切都安全妥當。蘇揚很寬慰。

  李昂聽到蘇揚這邊背景嘈雜,焦急地詢問情況如何。蘇揚如實說,自己已到了都江堰。她聽到李昂在電話裡深深歎氣。

  蘇揚在電話這端嗚地哭了起來。她說:「他的電話仍不在服務區,他可能被困在什麼地方,但一定還活著,我要去找他。」

  李昂說:「蘇揚,你別哭,別哭。冷靜點,你回答我,去哪裡找?啊?去哪裡找?」

  蘇揚只是哭,一邊哭一邊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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