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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李昂在快要失去意識前,一定是聽到了蘇揚的聲音。她就在近旁,離他們不足十米的地方。她抱著米多,跪在地上,充滿恐懼地看著祉明在奮力營救李昂。她在哭,在喊,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喊什麼,不知道自己最擔心的是誰的安危。她只是害怕極了,從沒有這樣害怕過。

  安全帶終於被割斷。祉明探身進入車廂,試圖將李昂拖出來。但他只有一隻手,要完成這件事非常困難。他將右臂墊入李昂的頸後,保護他的頸椎,左手抱起李昂的身體,設法移動他。已經快要昏迷的李昂發出痛苦的悶哼,他全身身都骨折了,一動都動不得,稍一挪動就劇烈地痛。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似乎要對祉明說:放下我吧,別管我了,這裡多危險。我們兩個不能都死了,我反正是活不成了,別再折騰我了,我快痛死了,就讓我靜一會兒吧。

  祉明看出了李昂的痛苦。但別無辦法,要活命就必須立刻從車裡出來。車身越來越燙,火勢已經蔓延到車廂尾部。他下定了決心,對李昂說:「你忍一忍,我現在要把你抱出來了。會有一點痛的,不過很快……」不等說完,他就抱起他,奮力向外一拉。李昂臉色煞白,額頭上滿是汗。他已經痛得發不出聲音。車窗太窄,祉明用不上力,只將李昂的身體拖出來一半。他一邊用盡全力繼續拖他,一邊對他喊:「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不要放棄!」在他的喊聲中,李昂還是閉上了眼睛,碎玻璃劃得他們身上鮮血淋漓。

  當祉明最終把李昂拖出車廂的時候,整部車子已經在熊熊燃燒。祉明將李昂抱到足夠安全的距離,然後放下。蘇揚帶著米多跑過來,圍到李昂身邊,他看上去已經沒有了呼吸。

  在熊熊火光中,蘇揚伏在李昂身上,哭得聲嘶力竭。可無論她怎樣哭,怎樣喊,他都沒了反應。

  遠處,警笛呼嘯,人群漸漸聚集。

  李昂被送到醫院時已處於失血性休克狀態,經搶救脫離危險,在重症監護室又觀察了一周,而後轉到普通病房。其間他進行了多次手術,全身十餘處開放性骨折,傷得最嚴重的是左臂。左手部分掌骨粉碎性骨折,部分伸指肌腱斷裂。做了神經和肌腱的吻合手術,但效果不好。左手功能沒有完全恢復,一些精細動作將無法再做了。

  這天早晨,他悠悠醒來,望見旁邊有一個身影。那身影是熟悉的,又有些陌生。她正在絞毛巾,然後將熱毛巾拿來,給他擦臉。她動作熟練,充滿溫柔。他一句話都沒有,也不動,乖得像個孩子。擦洗完,她對他微笑一下,也沒有說話。而後她端來一碗熱粥,坐在他身邊,舀起一勺放在嘴邊吹,一點點喂他。他就那樣躺著,一口一口吃著她喂過來的粥,忽然弄不清她是誰,他們是什麼關係。他記不清自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了,甚至記不清在此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女人這麼好看,這麼安靜,這麼溫柔。他們是這樣的親,這樣的熟悉,像一對夫妻,那種在一起生活了很久,關係已變得很平淡、很溫和的夫妻。彼此沒什麼話,有的只是默契,還有淡淡的、無處不在的關愛。

  往後的日子都是這樣。她一直陪在他身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夜裡就在病房裡的另一張床上睡。他們有時會相視一笑,然後同時安靜。無聲對視片刻,又同時轉開目光,而後怔怔地沉默。這便是他們各自消化歷史的時候。但他們從沒討論過歷史。他們從沒討論過,不久前的那場災難是誰造成的,最後是誰救了誰,誰又救了誰。也沒討論過,現在是誰欠著誰,誰愛著誰,誰在妥協,誰在付出,誰做了犧牲。一切都在不言中了。他們在這件事情上的默契,與其他一切瑣事中的默契是一樣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早已在一種無言的默契中,給了彼此無言的承諾。

  所有激烈的、帶有傷害性的感情成分都已蒸發殆盡,餘下的只有平淡溫和。但那正是長久而堅韌的東西。李昂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去問那些問題:你們是如何說通的?你們如何捨得分開?你們還會不會來往?他知道,那個人會永遠佔據著她心房的一角。他問或者不問,都不會影響那個人在她心中的位置,同樣也不會影響他與她在餘生的日子溫柔相伴、和平相處。

  他曾試著想像她與那個人最後分別的場面,想像他們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有無擁抱、親吻甚至做愛。想像他們痛苦的眼神,那四目相對的無言悽楚,目光與目光的碰觸、粘連、拉扯,以及最後的斷裂,那種生生剝離的疼痛。他很快制止了自己的想像。

  他知道,一定有那一幕。那是她,蘇揚,這個將會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心中永遠的秘密。他願意讓她保留那個秘密。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處。

  愛以慈悲、包容、饒恕為身體,以理解、安慰、承納為面孔。愛裡只有真理,沒有不義。

  愛是成全,不是捆綁。付出,但不求回報。喜歡,但不求佔有。

  有多少人能夠參透愛的真諦並且身體力行?

  李昂躺在病床上的第三個月,發生了一件大事:他父親因涉嫌一起重大貪腐案件被停職調查。對於從小在官宦家庭長大的李昂來說,這樣的事情並不陌生。而後,因其父親失勢,他在工作中亦開始受到排擠,更有甚者急於同他撇清關係,唯恐避之不及。這也都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對於一個剛剛經歷了生死劫難的人而言,什麼都不重要了。那些功名利祿的事情在他眼中忽然就變得那麼淡、那麼遠了。

  出院那天,蘇揚陪李昂一起回家。打開門,李昂站在門廳處,怔了一怔,一時不敢邁步。這個房子承載了太多記憶。離家時日長久,如今回來,蘇揚又陪在身邊,他只覺得恍惚。

  進了客廳,他環顧四周,然後徑直走向那台鋼琴,坐下,打開琴蓋。他抬起雙手懸在琴鍵上,靜了一靜,才按下手指,奏出一串旋律。

  那是什麼旋律啊,幾乎都不能算音樂。調子不和諧,節奏亂成一片。

  原來他這樣急切地坐到鋼琴前,就是想驗證一下,自己的左手還行不行。現在他看到了,他的左手已經不能彈奏了,他再也不能完整地演奏任何一首曲子了。那一刻,蘇揚差點哭出來。她一直站在李昂身後,望著他的背影,那背影寫滿了傷感。蘇揚一動都不敢動,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她只見李昂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看看每一根手指。沒錯,還是這只手,怎麼就彈不了鋼琴了呢?

  李昂就那樣靜坐著,看著黑白琴鍵,沉默良久。蘇揚望著他的背影,生怕他轉過來。她怕看到他哭。他會哭嗎?蘇揚只覺喉嚨一陣哽咽,幾步走上前去,從後面抱住了他。

  李昂抬起頭來看她。出乎她意料,李昂的表情異常平靜,絲毫沒有悲傷。他只對她淡淡一笑,說:「看來,以後輔導孩子彈鋼琴的任務只能交給你了。」他說著輕輕拉起她的手。

  蘇揚覺得,這一天,這一句話,可以被視作她與李昂正式共同生活的開端。

  不顧李昂的反對,蘇揚在北京謀了一份職。李昂的本意是,他能夠掙到足夠的錢,蘇揚不必辛苦奔波。但蘇揚確實想要一份自己的生活,況且她也看到李昂的工作前途坎坷,既在一起生活了,自有義務分擔重負。她在工作上投入了很大精力,這樣也就沒了時間胡思亂想。

  現實生活的確是牽扯精力的。與李昂一起支撐一個小家,照料米多、工作、做家務……生活忙碌而瑣碎,讓人沉溺其中,昏昏然地就過了一天又一天。日子這樣過下去是不壞的,兩個人這麼多年了,假的也成了真的。平淡的溫暖確實容易得到。

  然而,每到夜深人靜時,蘇揚就會感受到生命的另一層面,她既眷戀又害怕的那一層面。那是屬於她內心世界的秘密,寂靜、哀婉、無限懷念,難以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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