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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蘇揚試圖停止哭泣。可越是壓抑,越是感到胸腔疼痛,難以抑制悲傷。不能這樣,不能失去孩子。羊水還在緩慢流出,孩子的活動程度有時加劇,有時似乎又減輕。他是在掙扎啊,蘇揚痛心地想著。腹中不足八月的孩兒是她唯一的親人了,現在哪怕是天崩地裂,她也要付出全部力量,甚至犧牲性命,來保全孩子平安。

  入夜了。待產室裡七八個孕婦或安靜入睡,或抓著床沿輕聲呻吟,忍耐疼痛。就在這吵鬧的背景聲中,蘇揚迷迷糊糊睡著了。

  然後她見到了母親,就在這個醫院,就在這個待產室。母親穿的還是離家時的那身衣服,似乎是一下飛機就趕來了。

  蘇揚又是感動,又是釋然,熱熱的眼淚流淌下來。她只覺得十分饑餓,想吃母親做的菜,這時卻怎麼也想不起任何一道菜的名字。

  嬰孩的啼哭聲把蘇揚從夢中驚醒。迷糊間,她下意識地撫摸腹部,孩子還在腹中。睜開眼睛,待產室內燈光昏暗。蘇揚回到現實,正感恍惚,忽聞一個助產士喊:「蘇揚,你家屬來了。」

  母親?母親真的來了!蘇揚欣喜萬分,撐起身,問:「我媽來了?」

  「哎,你躺著別動,誰讓你起來了?」助產士依然是訓責,語氣卻比先前柔和了不少。

  兩個護工將蘇揚移到推車上,助產士遞給蘇揚一張紙讓她簽字,說:「這就安排你去導樂室。你簽字吧,你家屬已經簽了。」

  「導樂室?」蘇揚還是詫異,但還是把字簽了。

  「人家可都是要預約的,算你家屬有門路,你不用在這兒受罪了。那邊是單人間,家屬可以陪同,還有電視看的。」助產士說著,和護工一起將蘇揚推出了待產室。

  從待產室去往導樂室的這一路,這幾十米的距離,在蘇揚的記憶中,猶如一次漫長的征程。昏暗的醫院走廊,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盞盞從她眼前晃過去。她在萬分的無助和恐懼中,期待著導樂室裡的那位親屬。這短短的一分鐘,她眼前閃過好多張臉。她想到了那麼多人,唯獨沒有想到他。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是他。

  猶如一個疲憊絕望的旅人,穿越黑暗迷宮,望見遠處光明的出口,努力奔跑。跑近了卻發現,那裡不過是一盞燈。

  她在迷宮中失去了方向。

  在導樂室迎接蘇揚的人,是李昂。

  見面的一刹那,蘇揚驚呆了,一顆心如同跌落萬丈深淵。

  李昂上來先握住蘇揚的手。他神情緊張,略有慌亂。他說:「你什麼都別問,什麼都別想,現在安心保孩子。我已問過醫生,32周早產孩子是可以存活的,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為什麼?你怎麼會……我媽媽她……」蘇揚太過詫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蘇揚,你現在什麼都別管。聽醫生的話,穩定情緒,安心保胎,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的身體。」李昂的聲音透出一股強力控制之下的冷靜與壓抑。

  「不,你告訴我。」蘇揚哭了。

  李昂低下頭,沉默不語,神色嚴峻。

  「快告訴我,你怎麼會來?我媽媽到底怎麼了?不是真的對不對?」蘇揚用力推他,手顫抖著,淚水已經抑制不住地洶湧起來。

  「你別這樣,你先冷靜……」李昂終於堅持不住,淚水湧上眼眶。

  蘇揚看到李昂的淚水,一下子就定住了,恐懼地看著他。

  「你母親讓我照顧你。」李昂說著,深吸一口氣,試圖讓嗓音聽起來平靜,「昨夜,你母親打不通你的電話,所以就打給我了。那時飛機已經起火,她的時間僅夠打一個電話。她打給我,求我來上海,照顧你。」

  蘇揚突然就不哭了。她只覺心口被猛地插了一刀,無法呼吸,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她整個人停在那裡,呼吸停了,淚水也停了。

  她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她真的永遠失去了母親。她在回憶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樣子,那時她還未同母親和解。母親是生著氣離開家的,然後再也沒有回來。她與母親最後一次說了哪些話?想不起來了。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想不起來了。只有那一記耳光,她們最後的告別,就是那一記耳光。她由此想到,是她自己害死母親的。若不是她這般任性自私,母親根本不會隨繼父去國外。這悲劇是她一手造成的。

  停頓過於漫長,蘇揚覺得自己已經靈魂出竅,整個人與周圍的環境隔絕開來。她看見李昂在搖晃她的手臂,對她說著什麼,喊著什麼,可她一句也沒有聽到。

  她閉上眼睛,無聲無息地大哭起來,呼喚著此生再也見不到的人。

  助產士來來去去,綁定胎心監護,檢測胎動,掛水,測量體溫和血壓。蘇揚無聲靜臥,任憑擺佈。醫生叮囑蘇揚不可以再哭,但她完全無法自控,淚流不止。

  整整一夜,李昂守候在旁,端水送飯,打開電視,徒勞地說些勸慰的話。

  蘇揚面無表情,像是心已死,唯一牽掛不過腹中孩子。她未曾料到,放任私欲執著己念,會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

  這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充滿淚水的,恐懼到極致、悲傷到極致的一夜。

  窗外天色漸亮的時候,蘇揚啞著嗓子問:「媽媽最後說了些什麼?」

  李昂沉吟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說:「你母親要我告訴你,勇敢些,好好生下孩子,她會一直守護著你。蘇揚,你母親沒有離開你,振作起來,還有我在。」

  「不,你騙我!」蘇揚抽出手。這是李昂編出來安撫她的話。直覺告訴她,母親真正說的話絕不是這些。此時此刻,在這樣的情形下,李昂不會把母親真正說的話告訴她。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主導一切。母親在離開人世前,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他。可他是誰?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朋友。他有何權利享有母親的最終託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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