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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是啊,他怎會沒有第二手準備?主席團、監票人幾乎全是他的人。各大院系的學生會都被他收買了。天羅地網都已布好,他去不去選舉現場又有什麼關係?

  這樣的人,心懷謀略,心計過人。事情始終在他的控制之中。

  蘇揚你如何是他的對手?

  祉明一直沒有接電話。無數遍鈴聲後,聽筒中總是傳來那個機械而冷酷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蘇揚無力地放下電話,癱倒在沙發裡。藥力的作用依然在,此時她只覺天旋地轉。房子又空又大,像個怪物。

  走出大樓的時候,蘇揚有一瞬間迷失了方向。

  初秋的北京,天空卻異常灰暗,如塗了一層厚厚的鉛,也許上面正攢著一場雨。一場雨能洗刷這個世界嗎?讓它徹底乾淨?這一刻,當蘇揚恍恍惚惚地走在陌生的北京街頭,確信這個世界壞透了、髒透了的時候,她也成了這壞 和髒的一部分。她本以為她的作惡與墮落能換取這世界對祉明的一點好,可沒想到這世界壞得這樣徹底。

  她揚手攔了輛計程車。此刻,她急於回到學校,回到那片屬於她的天地。她只想坐在書桌前,靜下心來讀會兒書。她想念那個角落,想念書本,甚至想念不理塵世的萍萍和她的臘鴨腿。此時此刻,宿舍是個無比純潔美好的地方,只有那裡才是象牙塔的本來面目,只有那裡才是寧靜的、安全的、正當的、潔淨的。

  校園裡一切如舊。學生餐廳擁擠喧鬧。博實路上川流不息。包子鋪的大叔扯著大嗓門吆喝。這世界好也罷,壞也罷,都擋不住人們照常地上課、下課、吃飯、睡覺。那些騎著自行車匆匆奔向圖書館的人們,那些在包子鋪前排著隊的人們,那些從澡堂出來甩著頭髮說笑的人們,有誰知道學校裡剛剛發生了那樣一件事情?不信讓我們回到宿舍去問問萍萍。

  「你去看今天上午學生會主席的選舉了嗎?你知道誰當選了嗎?」

  萍萍會從電腦後面探出一張迷惑的臉,問道:「學生會是幹什麼的?」

  這就是蘇揚喜歡萍萍的地方。她曾經和萍萍一樣單純、快樂、無知。她本不用瞭解這世界有多麼壞。她本可以讓好人和壞人去山巔決鬥,她在山腳下過她無憂無慮的小日子,一邊讀書一邊啃臘鴨腿。

  可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

  蘇揚沒有去上晚間的課,也推掉了李昂的飯局。不用想也知道飯局上都是哪些面孔。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去吃這種慶功宴的。她再次思量起這令人詫異的結果:連最終演講都沒有親自到場,還能獲得最多的選票。這說得過去嗎?就沒人有異議嗎?

  想到這裡,蘇揚心頭掠過一陣陣寒意。李昂這人多麼可怕。溫和有禮怎麼了?理性睿智又怎麼了?往往就是這樣的人,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什麼壞事都是不露聲色地就幹了。

  覺得疲倦,她早早上床躺下,卻又輾轉難眠,再次翻開《舊約》。

  你為何使我看見罪孽?你為何看著奸惡而不理呢?毀滅和強暴在我面前,又起了爭端和相鬥的事。因此律法放鬆,公理也不顯明;惡人圍困義人,所以公理顯然顛倒。

  校園本是一方淨土,卻有人在此公然踐踏誠信與公正。蘇揚在絕望的淚水中,知道自己最後的一絲聖潔與信心亦已喪失殆盡。然而她該有怨言嗎?在這樁勾當中,她亦犯罪,施行不義。可她有什麼選擇?

  淚水沾濕了薄薄的紙頁,問題沒有答案。

  第二天,祉明依然沒有接電話。蘇揚卻在課堂上見到了葉子青。

  葉子青穿著寬大的亞麻上衣和破了洞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麻編涼鞋。這一年多來,葉子青的衣著舉止越發邊緣化,是那種目空一切的藝術青年才有的外在風貌。崇尚原始、自然、個性,藐視品牌和一切規矩。她變了很多。

  課間休息,葉子青去外面抽煙,叫上蘇揚。

  「祉明競選失敗你知道了吧?」葉子青的眼神帶有輕微的敵意,覺得蘇揚自然會為李昂當選感到高興。

  蘇揚並不解釋什麼,只說:「我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葉子青低頭吸了一口煙,捲曲的長髮垂下來遮住了半邊的臉,「他跟他哥們兒喝酒喝醉了,吐得一塌糊塗,昨天送醫院了。」

  「什麼?」蘇揚微微蹙眉,滿心擔憂。

  葉子青卻淡淡一笑,道:「沒事,別管他。讓他折騰去吧,折騰折騰就好了。」她又把煙送到唇間吸了一口,吐出煙霧時一臉淡漠的頹廢與傷感。

  蘇揚說:「他在哪個醫院?我去看看他。」

  葉子青說:「不用。他昨晚就從醫院回來了,今天估計又去喝了。我現在是隨他去,管也管不好,不想管了。」

  「你確定他沒事?」蘇揚仍不放心。

  葉子青沒有回答,卻問道:「你昨天怎麼沒去看他們的競選演講?」

  「我……」

  「你應該去看看的。祉明說得真好,當時有很多人都哭了你知道嗎?我從沒意識到,他內心有那麼多激情,那麼多抱負。而且他那麼能感染身邊的人。放在過去,他應該是個英雄人物。」葉子青說著笑了笑,「那麼多人為他鼓掌,為他流淚,卻都不選他。」

  蘇揚怔怔的,想著她錯過的演講和他最終的失敗,心中一片悲涼。這時上課鈴響了。

  「進去吧。」葉子青掐滅了煙頭,又問:「你不為李昂高興嗎?」

  蘇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葉子青卻只是淡然一笑,不再探究。兩人一起走進了教室。

  蘇揚惶惶然坐下,攤開書。這堂課是西方文學史,先前正講到司湯達的《紅與黑》。書的內容如此應景——「他們被養育在英雄的時代,卻不得不在門第和金錢主宰的時代裡生活。」

  蘇揚在書上輕輕劃出這句話。

  她依然寫詩,發往他的郵箱。依然沒有任何回復。

  電話沒有人接聽,發去短信也無回音。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她被漫無邊際的空虛包圍,猶如丟失了靈魂,麻木地在校園裡來來去去。她意志消沉,課堂上,時常聽著聽著就不知老師在說什麼。她寫詩,寫著寫著就開始流淚。

  北京的深秋,一場暴雨突然降臨。蘇揚坐在自習室的窗邊,感到這場雨帶來的某種毀滅性意味。似有預感,她拿出手機,鈴聲恰好響起,是一條長長的短信。

  是祉明。

  他為什麼不打電話?害怕面對她?

  她握著手機,慢慢細讀,字字都敲打在她心上。

  蘇揚,請原諒我過了這麼久才和你聯繫。我知道你為我付出的一切。我想說,謝謝你。但我知道你會說,別謝我,愛我。我愛你,蘇揚。你知道的,這從未改變。但我請求你,別再為我付出。不值得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無法改變的不公平到處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不僅僅是看破生活的殘忍,而是明知它殘忍,卻仍要義無反顧地熱愛它。我希望你熱愛生活,陽光、積極、健康。

  祝你幸福。

  她的心猶如瞬間被利器擊中。原來她付出一切只是為了換回這句話——祝你幸福。

  如何幸福?留在李昂身邊?未來做少奶奶、官太太?這就是你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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