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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除了大小便和洗腳水,生活裡的任何喪失都可能是令人不安的。

  千篇一律的登機預告響起來,從九河飛往廣州的航班準備接客了。整個機場大廳窗明几淨,就是空氣裡有股子不太自然的氣息,而且不知為什麼,接受常規檢查的過程中,出行的人們大都一臉肅穆,好像每個人都藏著違禁品,又好像大家是結伴去參加誰的葬禮似的,只有孩子們在不知深淺地笑著。

  行李箱已經被傳送帶捎走,安檢口外,安欣還半挽著高凡的胳膊,像跳累的青蛙攀著荷葉在打尖兒,只是她的眼睛沒有青蛙那麼飽滿唐突,它們是月牙樣的,溫順的,不囂張的睫毛下,洩露出幾分靈秀和寬厚,感覺上,這應該是個可以叫人放心去愛的女人吧。

  俊朗的高凡回身笑著,在好多目光的關照下,用一隻胳膊輕擁了她一下,仿佛愛憐,又像小學生列算式一般地在走形式:

  「欣兒,我不過只去一年,中間還有假期啦。」

  當著大夥兒的面,一聲「欣兒」,甜絲絲的,橘子瓣兒似的汪出水來,聽得她略微有些耳熱。高凡總是這樣子,像蘸了冰糖的紳士,要不那些姐妹怎麼會羡慕她?可只有安欣知道,穿著這個糖葫蘆的竹簽並不衛生。

  安欣抿了下只塗了防裂唇膏的雙唇,沒答茬兒,然後徐徐地出了口氣,使自己充氣娃娃一樣放鬆了一下,同時心裡默默地一空,挽著丈夫的手臂也軟塌下去。

  一年?一年意味著什麼?獨守空房,自己帶孩子,自己扛米卸面,自己應付整個的生活——這都不打緊,本來他們「整個的生活」也沒多少內容。生活一旦走上正軌發展為「過日子」,就變得課程表一樣具體和物質化了,仿佛激戰後的學生面對勉強及格的成績單,難免不輕鬆並且惆悵著,又好像剛剛痊癒的痢疾患者,虛弱地有著食欲,卻對什麼美味都提不起神兒來——這樣看來,應該說高凡的去與留對她的生活並沒有驚天動地的影響。

  她只是不願孤獨而已。

  可能是從大學畢業開始的吧,不知怎麼搞的,不論在多熱鬧的地方,充實著也好,渾噩著也罷,一旦靜下來,被閒暇的時光一照,那種孤獨感就影子一樣抽冷子冒上來,讓她每每若有所失。有時候她也承認自己這叫「窮酸」,但凡多讀了幾天書的人,偶爾都會犯一下這種毛病,不太好治。可更多時候,她以為那是她的宿命。即使愛情和家庭,也沒能解救她,她總覺得生命裡欠缺著一樣東西,一樣她默默期許著的完美的東西,是灰姑娘夢想的水晶鞋,還是小乞丐喜歡聆聽的硬幣碰撞破瓷碗的天籟?暫時沒有萬無一失的答案。那是她自己的秘密,甚至是連她自己也不易覺察的秘密。

  只是,當年齡越來越大了,那些挺幼稚的夢想自己也不好意思來忽悠她了。曾經的夢還在,可是已經沒有了去實現它們的衝動,這不是說你成熟了,你是老了——安欣承認這一點,她甚至喜歡這感覺背後的那股子挺淺薄的滄桑勁兒。

  剛才,她所以近乎賴皮地挽著高凡的胳膊,只是覺得這姿態能使自己踏實下來,此外,並沒有生離死別般可歌可泣的意義。孩子已經五歲了,所謂愛和愛的依戀,其實也老巴了許多,跟那種動不動就哭天抹淚的境界不挨著了,好比兌了太多水的麻醬,就算你用筷子怎麼攪騰,也黏糊不起來了。現在這年代,瞬息萬變,好東西都老得快。沒有什麼能永遠燦爛,太陽都不能,何況愛情?在這點上,安欣倒不是鑽牛角尖兒的女人,順其自然的生活使她感覺坦然。只是,一下子要把朝夕相處的伴侶從日子裡活生生拉走,她又不能馬上適應,好比一個穿慣了高跟鞋的人突然換上鬆緊口布鞋會詫異一下,即使她很清楚那高跟鞋所淩駕起來的也不過是個空虛的高度。

  並且,她清楚她表面的堅強都是假的,那是只有在她穿著安全外衣時才有的品質。高凡的遠行,使她的安全感受到了挑戰,她堅強的品質也顯得模棱兩可了。不過也沒辦法,高凡所在的公司每年都要選幾個人作為輪派代表,去各地的辦事處駐紮一年,而且據高凡說,沒有培養前途的人還得不到這樣的機會呢。在他們單位,外派就跟留洋或者支邊一樣,是個拋光或者鍍金的過程,所以那些背井離鄉的人要感覺榮幸才對,就像當年被敲鑼打鼓送到廣闊天地裡的「知青」一樣,一定要幸福得仰起向日葵一般的笑臉啟程了,至於前面是什麼,已經不是多麼重要。

  負責安檢的工作人員在催促了,安欣還在躊躇著,旁邊的密友程天愛笑道:

  「安欣,演得差不離啦,別再裝小姑娘啦,什麼海誓山盟生離死別的,虛偽不?要是我,正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飛了一隻鳥,籠子就是你自己的了,鑰匙又在咱兜裡揣著,想進就進,想出就出,顛倒晨昏沒誰管,胡作非為鬼不知,還要多美?」

  安欣一邊看著高凡蹲下去狠狠地親了一下女兒圓嘟嘟的臉蛋兒,然後起身大步向登機通道走去的背影,一邊衝程天愛道:「得了吧,你才是個沒心沒肺的。」

  「我知道,你們是兩塊秤砣,都把對方給吃到心裡啦!」

  「死瘋子,捉弄我?」安欣伸手去打程天愛,程天愛鬼精,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手兒,已經先一步向大廳外跑去,飄一頭流瀑樣的長髮,一路放肆地大笑著,惹得幾個陌生人也不由得側目。

  「這個瘋子。」安欣苦笑著搖搖頭,她心裡明鏡兒似的清楚,自己和丈夫的感情實在並沒有程天愛說的那樣「鐵」,但也遠不像有些夫妻一樣同床異夢——仿佛疥瘡之於皮膚,看上去親密無間,當事者卻癢在心頭,在公眾的目光裡又不得不擺出坦然舒爽的面孔。

  不論怎樣,安欣覺得自己的家好歹也算幸福了吧,至少比那個結婚三十年才突然「癢」起來並且癢得活色生香的古津教授要美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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