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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議論很多,但是這不是反對或者贊同的議論,人們只是對於啟用蘇北覺得意外。有人曾經預言,如果哪一天金超對於吳運韜失去利用價值,吳運韜寧可從外面調人,也不會啟用蘇北和夏昕。也有一些利用管理漏洞為自己積累了錢財的人對於這個變化嗤之以鼻,認為蘇北太書生氣,原則性太強,以後很多事情怕未必像在金超手裡那樣那樣好辦,但這只是他們心底裡嘀咕的事情。雖然也有人說:「瞎換什麼呀?誰都一樣!」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對這次幹部調整的必要性進行質疑,或者從深層看到問題的端倪。體制對人的影響的那樣深遠,人都變得像泥鰍那樣溜滑,你怎麼會聽到對上級決定和新任領導公開的非議呢?人們在被剝奪選擇的時候自然會放棄選擇,於是,蘇北的上臺和金超兩年前上臺一樣,既沒有成為話題,也沒有形成贊同或者反對的聲音。

  于海文什麼都不說,他整在想怎樣和蘇北建立起類似于和金超的關係。他很遺憾中斷和金超的關係,但是他也不害怕和別的什麼人打交道。他在內心對自己說,他不害怕。

  金超從辦公室出來,打了一輛車,說去中國文化大學,然後就仰在汽車後坐上,閉上了眼睛。

  金超的腦子裡喧囂著一種奇怪的聲浪,眼前有無數光影在急速地流動和閃爍。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攫取了他的靈魂,變成為某種實體,在他的精神原野上無助地漂泊。四周的群山和腳下的河流都隱到濃濃的夜色中去了,天和地失去了界限,渾然為一體。靜極,偶爾可以聽到求偶的野狼淒慘的嚎叫;不知道什麼動物,倏地跑過去了;不遠處的水面上傳來落水的聲音,隨後一切又都歸於沉寂。很遠很遠的地方,母親在呼喚走失了的孩子,時斷時續。一隻猛禽落在附近的樹上,開始用尖銳的喙撕扯抓在手裡的獵物,那是一隻毛茸茸的松鼠,松鼠哭泣著,聲嘶力竭地乞求著活命,猛禽無動於衷,繼續撕扯,哭訴的聲音漸漸微弱下來,鮮血滴落在樹下的草地上。母親的聲音仿佛近了,並且還有踉踉蹌蹌的腳步聲——「娃娃,你回來——回來——」金超驀然間驚醒。

  計程車正行駛在西長安街的流光溢彩之中,天安門、西華門、電報大樓、西單圖書大廈、長話大樓、復興門……這一切都同他幻覺中的情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不知道自己是現實中的人還是幻覺中的人。他第一次對這一點失去了判斷。如果他是現實中的人,映入眼簾的這一切就應當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然而,這一切真的和你有什麼關係嗎?是的,在很多時候你是把他和你連在一起的,你就是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就是你。你向來自家鄉的人們炫耀它,炫耀它的豪華和氣派,它那獨有的財富和權威的象徵,仿佛這一切都構成了你價值的一部分……你真的是這個現實中的人嗎?你不是。在當權者隨隨便便一個念頭就決定你生死的時候,你和這個永恆的世界的聯繫脆弱如絲,甚至可以說,你和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那麼,你就是孑然遊蕩在幻覺中的人。在那個沒有光亮的世界裡,你走失了,你走失了那麼久,那麼久……你為什麼不回答母親的呼喚?你為什麼不回到她的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麼?

  「到了。」司機把車停在中國文化大學的門口,簡短地說。

  金超付了車錢,走下車來。

  中國文化大學的大門被重新改造了,變得奇形怪狀——這個龐大的不規則建築全部被黑色大理石覆蓋,看上去不像是文化大學,倒好像是研究某種病毒的秘密機構。大門裡面十八米高的毛澤東立身塑像,寂寞地看著眼前這個變得陌生了的世界,眼睛裡隱含著悲戚與責怨的目光。還是在金超上學的時候,不知道誰在這尊塑像的基座上用記號筆寫了這樣一句格言:「自由毀壞一切。」並且落款為「毛澤東」。那時候政治氣氛還不像現在這樣輕鬆,學校當局追查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查出是誰寫的。在中國文化大學思想活躍的學生們中間,「自由毀壞一切」被認為是毛澤東思想的精髓,它不斷被社會的發展證實,它表述的是絕對真理——短短的十幾年,一切的一切,都是多麼不一樣了啊!自由毀壞了一切既定的東西,一切都在重新安排,一切都處在過程之中。

  金超在哪裡?

  很少做哲學玄想的金超苦笑了一下,對悲戚的毛澤東低語:「我正處在你老人家不願被毀壞的那個變得越來越小的世界之中。」

  金超沒有走進學校的大門,他來到大門右側那隔掛著紅燈籠的「九重天酒家」,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要了幾個菜,一瓶「五糧液」,慢慢呷著。

  來這裡就餐的照例都是中國文化大學的學生,能夠在這裡消費的照例都是有權或有錢人家的子弟。上大學整整四年,金超無數次看見陸明以及陸明一類的人前呼後擁走進這裡……他當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務副主任以後,請在北京工作的同學聚會,他首先把他們招呼到這裡,痛痛快快地糟了一個晚上。那時候他和紀小佩的婚姻正在岌岌可危之時,他瞞過了她,對同學們說她到外地出差去了。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認為擁有了整個世界,他認為能夠進這個高檔酒家就是擁有了整個世界。

  但是現在,他知道了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天晚上他倒是沒有喝很多酒,何去何從,這亟待選擇的問題使他無法把自己沉醉。沒有人可以商量,師林平現在的架子大得很,到機關開會遇到他,連理都不理……當初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時候……現在,金超真切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世態炎涼。

  金超突然想到上大學的時候讀到的高爾基關於托爾斯泰的特寫——高爾基向托爾斯泰講述了自己的生活經歷,托爾斯泰說:你受了那麼多苦,你有理由變壞……他覺得這話簡直就是對自己說的。

  ……

  金超用塑膠袋把酒菜帶回家,他感到渾身燥熱,卻沒有醉。

  他回家以後接的第一個電話是東方印刷廠廠長金文翔打來的。

  金文翔已經改口稱他為「金書記」,說聽到他要來高興得一宿都沒睡,說:「這下好了,咱哥倆好好折騰折騰……」他問金超什麼時候過來,他派車來接。金超說,他還有些工作要向新班子交接,「過幾天,過幾天吧?」金文翔愉快地說:「看你方便。反正你隨時吩咐我就行了……」放下電話,金超愣了很長時間。從此之後,就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了?

  作為Z部的直屬單位,以前曾經有過不成文的規定,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書籍都放在東方印刷廠印製,但是,當時的廠長過於死板,墨守成規,不像別的印刷廠那樣給印製人員什麼好處,出版部的人就很不情願,想出各種理由,把印製的書籍發到別的印刷廠。印刷廠效益好壞完全取決於是不是又充足的活路,沒有活路,再好的設備,再好的員工都是扯淡。有一段時間,東方印刷廠幾乎到了破產的邊緣。後來,主管東方印刷廠的Z部副部長李旭東下決心撤掉了原來的廠長,在順義縣城找到公認的大能人金文翔來做廠長。金文翔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沒有什麼文化,但是在社會上四通八達,善於和各種人打交道,沒有他想辦而辦不了的事情。不出一年,東方印刷廠眼看著又活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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