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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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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和衣櫃之間,還有九十公分空間,放床頭櫃太浪費地方了。她指指劃劃地對金超說:「這裡可以放一隻小寫字臺……」 「太小了,」金超笑著,「沒有那樣小的寫字臺。」 「現在傢俱店可以定做,」她臉上顯出做姑娘時央求媽媽為她買一件東西的神情,「真的,你量一量,幫我到傢俱店去看看……」金超微微側過頭,欣賞她。他為有機會為她做一件事情感到高興。他很快就到傢俱店去了。 這是週六的上午,街上人很多,有的剛從農貿市場買菜回來,有的到什麼地方去,這些人享受著早春的陽光,臉上的表情愜意而幸福。一群戴安全帽的民工漾漾地從馬路那邊走過來,身上的衣服粘滿了灰漿和泥土。脫離了土地的農村青年進城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大紅門買一套廉價的劣質西服穿在身上,試圖改變一下他們與這個城市的人之間的巨大反差,殊不知這反而更鮮明地說明了他們過去的經歷和現在的處境。他們沒有多餘的衣服,就穿著西服到工地去幹活,沒過幾天,西服就很不成樣子了,只有一兩顆扣子,很多人的肩胛處都在幹活的時候撕破了,露出裡面的襯裡。他們一邊走一邊懷著莫大的興趣看來來往往的人和花花綠綠的街景。在那群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是局促、驚訝、嫉恨、嘲笑的神色。他們對於這個城市的不認同、不理解和某種程度的不知所措,都凝聚到了這神色之中。 「如果我不到北京來上大學,」金超想到,「我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像往 常那樣,他借著目前他所處的優越的社會地位,在心中尋找著滿足的感覺。這種感覺會奇妙地沖淡他的煩惱和不滿足。現在,他差不多已經找到了那種感覺,但是恰在這時小佩的影像又出現子,她一下子就把那種感覺沖掉了。 他承認,現在他們的心離得很遠很遠,他不幸福。雖然他不能指責她什麼,但是他不幸福。在漫長的由一個又一個白天和黑夜組成的歲月中,就內心感覺來說,他可能連這些民工都不如。幸福是—種感覺,他沒有這種感覺。他又深深地憐憫起自己來。 他停住腳步,茫然地看著向前延展的街道。在茫茫的人海之中,他是那樣孤單,那樣羸弱。他想到在老家的時候,這個季節,清明節,父親帶他去給爺爺奶奶上墳,他邁著小腿跟著父親,他總是看不夠父親那堅實的後背……現在沒有人,前面沒有人為我遮風擋雨……他重新邁開腳步。他誇張地想像著他遇到的所有人生難題……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已經來到傢俱店門前了。 在一個看上去不那麼奸猾的人的攤位上,他看中了一種寫字臺的樣式。經過艱苦的討價還價,攤主答應以一百五十元成交,但不管送貨。金超約摸了一下距離,一咬牙答應了下來,付了五十元定金。 一周之後,他把做好的寫字臺背了回來,走了整整兩站地。他沒有告訴小佩他去背寫字臺,小佩一直以為傢俱店是送貨上門的,所以她也沒在意金超為什麼要找那塊舊毯子。金超像熟練的搬家工人一樣,把舊毯子披在肩上,彎著腰背回寫字臺時,身上的汗水已經把衣服浸濕了。小佩驚叫一聲來接他,兩個人款款把寫字臺放下,不約而同互相凝視了一下,目光中都有了消逝很久的熱愛的神情。 「你真是的。」這是小佩說的唯一表示感激和心疼的話。這句話長久地留在了金超的記憶之中,甚至在他們離婚以後很久,他也經常想起它。 寫字臺擺好了,屋子由於添置了一件傢俱而顯得新鮮亮堂。小佩撫摸著寫字臺光滑的檯面,欣賞著,讚歎著。金超望著她,重新回憶起剛剛佈置好那間平房時的情形。那時候生活還沒有開展,它還是那樣可愛……他想到他們違犯他們的約定在那個煥然一新的房間裡犯的「錯誤」,那像火一樣燃燒的生命激情…… 「小佩……」金超向坐在床上的小佩走過來,坐在小佩身邊,握住她的手。她側過身,把紅撲撲的臉向他湊過來,並且摟住他。他們親吻,吻得時間很長很長,什麼話也不說。金超急不可待。「把窗簾拉上……」小佩呻吟著說。金超拉上窗簾,房間裡頓時暗了下來。他們像新婚時那樣撲到一起,纏繞著,扭動著…… 小佩覺得渾身都在燃燒,她像一隻小船,在湧動著的大海上漂搖……為什麼要是一隻有形的小船呢?不,不,她希望自己變為虛空,變為不可見不可感的虛空,只有在那裡才會真任品味到生命的甘泉……沒有,她沒有消失,她感覺清晰,她還是一隻小船,被海浪湧動著,一會兒越上浪頂,一會兒沉入浪穀。大海在喧騰,在翻覆,在叫喊……浪來了,她被高高托起,她往下看,海天一線,到處都是浪啊!她多麼想飛起來呀!她要飛起來,在大海,在天空,在那裡燃燒和蒸騰……突然,一切都靜止了,風停了,浪住了,她重重地落下來,落在堅硬的土地上……那是一個黃土的世界,靜得像一座墳。 她微微閉著眼睛,唯恐回到現實之中。金超把臉貼在她的臉上,喘息著問:「你好嗎?」她沒說話。她可能根本沒有聽到他的這句問話。「也許我太急了……」他解釋說。她仍然沒有睜開眼睛。金超看著她潮紅的面龐,不知道再應當說什麼。 小佩腦子裡正在幻化出另一個世界,一個對於她來說綺麗而陌生的世界;她就置身於那個世界之中,不同的是,她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她穿著好看的帶花邊的衣服,探尋著向那個世界的深處走去…… 平常的日子,她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她寂寞極了,有很多次她想去找他,每一次都要為和他說些什麼煞費苦心……她渴望他又害怕他,她害怕碰他的肉體。最近一段時間,他的肉體總是讓她產生一種厭惡的感覺,就好像在公共汽車上碰到了陌生男人骯髒的身體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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