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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儘管這樣,一個經歷了風風雨雨的人,一個被生活殘酷改造過的人,突然回到他小時候生活過的世界,仍然能夠喚起一種甜蜜的記憶。他到中學母校去看望他的老師,看那裡的教室;他到回憶上小學的他抱著不到兩歲的侄子——現在他應當三十多歲了吧?——看來來往往的汽車,用自己攏共幾毛錢的積蓄為侄子買米花球時的情形;他還專門到插隊前和父母親住過的地方去看那個熟悉的院門。現在這間房子已經讓三哥倒給另外一戶人家,和單位分給他的另一間房子換到一起,住到城外去了。

  站在這裡,蘇北才切切實實感覺回到了生命起始的地方,覺得經歷二十五年漂泊,這回真正落到了地面上。他落到了一個寧靜生活和工作的港灣。

  在單位,雖然適應新的環境需要一個過程,雖然他知道這裡同樣會充滿了人生爭鬥,但是,他感到心滿意足,感到心裡異常踏實。他為自己找到一個非常適合他的角度:在做好工作的同時,妥善安排自己的創作。現在他再也不用為一個單位的運轉殫精竭慮了,日子一下子顯得清閒而自在,生命好像又回到了初始的地方。時間耽擱得太久了,他要靜下心來寫一直沒有寫作完成的長篇小說。

  在一個環境裡,完全置身局外的人會獲得非常好的觀察角度。他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角度感到高興。他找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作為搜集素材的劄記,準備用它來記錄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人和事的觀感。

  在劄記上寫寫劃劃是蘇北的一個習慣,從到洛泉地區插隊第一天到現在沒有一天間斷。這麼多年來,劄記成了他最可信賴的朋友。如果不能夠用筆書寫,他的生活就將一片灰暗,他在最沒有光亮的地方看到光亮,在最寒冷的地方找到溫暖。生活的巨大轉折也許會帶來些許新鮮,但是,他知道它齷齪、骯髒的本質不會改變,他還會每天看到和聽到巨大的社會不公,還會在社會的沉淪中體會沉淪的痛苦,在遍尋友誼與愛情而不得中品嘗寂寞與孤獨,還會需要能夠傾聽他訴說的伴侶。這個伴侶只能是他的劄記。每天晚上趴在床上向筆記本傾訴的時光是最好的時光。

  他在劄記本中起始篇中詳細記錄了和徐罘、吳運韜交往的細節,對他們這種知遇之恩充滿了感激之情。報答他們的最好方法,就是儘快做些事情,現在他想的就是怎樣做些事情。

  金超對蘇北的瞭解極為有限——吳運韜沒向他透露關於蘇北在K省的一切細節,金超既不知道蘇北是一個很有成就的作家,也不知道他到這裡之前是《高原文學》的主編,在金超印象裡,這是一個有些書生氣的返城北京知青,蘇北的言談舉止也沒有提供任何佐證說明著他的經歷。

  金超告訴蘇北:「我的家鄉就在你插隊的洛泉地區……」

  蘇北很驚訝,說:「世界怎麼這麼小?老吳是K省人,我愛人去的是你的母校,而你的家鄉又是我插隊的地方……這簡直是小說了。」

  金超也笑,說:「這可能就是咱吳主任說的那種『緣分』,他說人和人相遇都是出自緣分。」蘇北點頭贊同這種說法。

  金超滿意地看到,蘇北是一個踏實工作的人。編輯室裡有一些以前很難處理的積壓稿件,有的還是很著名的作家的作品,金超就交給給蘇北處理。蘇北很認真地讀了將近一個月時間,分別拿出了處理意見,這時候金超才發現這個不事張揚的人學養深厚,在當代作家中有很多朋友,這可以從蘇北接到的電話中聽出來。有品質的作家是出版單位的資源,很顯然,蘇北在這方面有絕對的優勢。那些交給蘇北的退稿,都是有名望但又寫不出好作品的人,很難纏。以前曾經被列入出版計畫,竟然也被蘇北很順當地當面退還給了作家。讓人驚訝的是,沒有一個作家因此來找金超或者吳運韜的麻煩——過去,他們總是想方設法躲避這類作家——金超甚至接到某位宣稱準備起訴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大作家的電話,說蘇北的意見非常好,「切中要害」,說他已經將這部作品作為一次失敗,不再用它來煩人了……金超和吳運韜說到這件事,毫不掩飾對蘇北的讚賞。

  吳運韜說:「那當然。」

  吳運韜頭一次向金超介紹了蘇北的情況,說他是一個作家,在K省曾經當過一個大型文學雙月刊的主編,發表過不少作品。蘇北的情況一方面使金超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也給他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壓力,他覺得蘇北過於龐大了。蘇北過於龐大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還無法預料,但這是一件讓人不踏實的事情。

  「你放心,」深諳處事之道的師林平對金超說,「老吳最終還得依靠你和我這樣的人……」金超不置可否。師林平嘲笑金超無知,「金超你記住,你,我,和吳主任的友誼,是經過歷史檢驗的。」金超點點頭。

  師林平壓低了聲音說:「金超我告訴你,有一次,老吳對我說,人分為三種:一種是貼心而又能夠共事的人,一種是你可以使用但絕對不能相信的人,還有一種就是既不能相信又不能使用的人。」

  師林平正色說:「你想想,你我是哪種人吧!」

  他們開始分析自己在吳運韜心中的位置。他們愉快地發現,他們屬於第一種人,這麼多年來,無論何時何事,吳運韜沒有動搖過對他們的信任,在他當了主任以後,馬上把他們安排到了中層領導崗位……那麼李天佐呢?毫無疑問屬於第三種:既不能相信又不能使用。還可以把王瑩琪或者夏昕放到這裡面來。至於新來的蘇北,金超和師林平都認為,充其量算作第二種,他們都有極為深切的體會,一個人要取得吳運韜的信任不是那樣容易的,蘇北即使成為第一種,也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

  這樣想來,蘇北不是什麼威脅。金超性情舒暢地工作,心情舒暢地和蘇北相處,再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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