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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如果沒有這樣的背景,王瑩琪不可能如此平靜地接受這種無端的安排。

  這個當年成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時候曾經和邱小康一起就這個單位的發展進行過認真討論的人,這個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成立那一天起就在為它的發展勤奮工作的人,這個因為位置和待遇對於她從來不是多麼嚴重的問題的人,從來沒想到過,她的生活會被某種力量改變為一種陌生的東西,從來沒有想過。

  這個性格開朗,經常被正義感激怒的女性,雖然出生在高級幹部家庭,對社會不公正和腐敗現象卻深惡痛絕,常常不分場合大放厥詞,言辭要比出生在平民家庭的人更加極端和肆無忌憚,最終導致追隨杜一鳴到中國文化大學參與活動儘管有必然因素,但是,也不全因為如此。

  其實,王瑩琪對杜一鳴一直是有看法的,她認為杜一鳴未必有多麼深刻的思想,他的激烈言行很大程度上是嘩眾取寵,是知識份子式的空洞喧嚷,是生存需要的某種技藝。她到中國文化大學去聽人演講與對杜一鳴是否認同無關,與杜一鳴是否對她進行了招引無關,僅僅是她後來所說,「在錯誤的時候做了錯誤的事情」。她作為一個有良心有社會責任感的人,只是要表達正義感,而呼喊口號是最便捷的方式。

  整頓的時候,她盡可能「說清」了自己。她僅僅參加去過一次中國文化大學,雖然她被人檢舉說她曾經在中國文化大學說過有嚴重政治問題的話語,但那不是她的主張,那只是對社會上一種說法的複述,褚立煬不把它作為罪狀寫入卷宗,所以也就不是什麼事情。她從來沒有認為參加去過一次中國文化大學會導致某種後果,她一直相信領導會有把握。徐罘和吳運韜對她都客客氣氣,吳運韜還專門暗示給她:你那點兒事算什麼?

  當秘書科丁玲把檔輕輕遞到她手裡,看到「免去王瑩琪工作第二編輯室主任職務」幾個字的時候,她就好像被人猛然用棍子擊打了一下。位置對不佔有位置的人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但是對於要失去它的人卻極為緊要,她難以想像在沒有位置的情況下怎樣做日常那些事情,難以想像怎樣在金超的管制下去工作……她的第一個衝動是去找徐罘,問為什麼做這樣的決定?她犯了什麼錯誤?但是,在她抓起檔的一刹那間,又冷靜了下來:生活經驗告訴她,從來沒有任何一級組織收回已經下發的檔,哪怕是將一個人或一群人毀滅的錯誤檔。組織是一部依照自己的程式進行運轉的機器,你不具備任何使它停止運轉或重新製造某種已經生產出來的產品的力量。它可能會在以後的某個時候糾正錯誤,但絕對不會是現在,組織深知,任何對組織行為的否定都意味著對組織權威的削弱。組織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你去質問徐罘,充其量不過是發洩一下憤怒,在一個不值得你信賴的人面前暴露你的弱點,不會解決任何問題。

  她又坐下來,思索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是一個睿智的人,不難對事情做出接近實質意義的判斷。她終於可以對長久以來不敢下結論的事情下結論了:吳運韜是一個壞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所有不正常的事情都是由這個表面上看來溫聞爾雅的人製造出來的。她畢竟是在核心圈裡的人,她瞭解很多內情。過去,這些內情僅僅是互相不關聯的碎片,但是現在,一條清晰的線把它們連在了一起,她看到吳運韜的全部伎倆。

  一個巨大的事實,驀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和夏乃尊一樣,被吳運韜緊密羅織的網罩在裡面了。

  吳運韜為什麼要對她羅織這個網?王瑩琪還一時想不透,但是,她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有兩個因素值得注意:一、自從吳運韜來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那天起,他就在有意識培植自己的勢力,金超是他選擇的人之一。為了讓金超發揮出打手的作用,他必須為金超安排一個位置,把經濟效益最好的編輯室交到金超手裡;二、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王瑩琪是唯一能夠和邱小康有機會和通道說話的人,吳運韜對此從來沒有掉以輕心,他最初是想利用她,當他發現王瑩琪不那樣好利用,而且,王瑩琪和邱小康的聯繫通道並不像人們估計的那樣通暢,他決定逐步減弱她,將其邊緣化,消散她和邱小康之間關於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任何話題,並進一步把她消散成為邱小康視野之外的東西。這樣,借助於某些無法辯解的問題免掉她的職務,當然是最好的辦法。

  王瑩琪冷笑起來。她嘲笑吳運韜把人看得太簡單了,把人看得太不值錢了。世界上的人並不都像你吳運韜這樣可憐……她突然想到一個比喻:一個乞丐根本無法想像國王的生活,他處心積慮地想著怎樣阻止國王搶吃他剛剛乞討來的一個發黴的饅頭。

  王瑩琪心情愉快。

  吳運韜把她找到辦公室,用世界上最誠懇的態度和語言對她說:「沒辦法,這次,這次,政治表現是硬杠杠……」

  「老吳你別說了!」王瑩琪阻止他,「你以為我在乎這個位置?是嗎?你以為我在乎它嗎?」

  「當然,我知道……」

  「所以你別說了,我會很好配合金超的工作,你別說了。」

  王瑩琪不願再做停留,轉身走了。

  吳運韜陰沉地看著王瑩琪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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