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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的錯我不想回避。我不是個抵得住誘惑的人,但我能拍著我的胸口說,在和你媽媽婚姻存續期間,我沒有跟任何一個女人有過實質性的關係。那些年但凡你媽媽肯說一句軟話,或者她選擇相信我一回,我和她萬萬不會走到今天。她處理痛苦的方式不是解決痛苦,而是更強勢地鎮壓,要對方比她更痛。」周啟秀面色慘澹,話裡不無苦澀,「阿瓚,你不信也罷。我愛你媽媽,哪怕這輩子在她面前我都只是那個農村小子,哪怕她恨我。為了留住她,我做了我能做的極限。」

  周瓚的眼裡果然充滿了質疑,「你為她做過什麼?寫一百封信,還是說了二十年的甜言蜜語?」

  周啟秀笑笑,說:「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不會在外面有別的孩子嗎?我也對你媽媽做過這樣的保證。我問她,要怎麼樣才肯相信我,留在我的身邊。她說除非我去做絕育。我答應了她,可她最後還是走了。」

  周瓚離開周啟秀辦公室時,帶著滿心的震驚。周啟秀靠在椅背上,許久沒有動彈,他背對著辦公室的門口,忽又聽到有人走了進來。

  只有阿瓚敢大大咧咧地進出他的辦公領域,秘書也不會通傳。周啟秀疲憊地說:「你還把我當你爸,就讓我喘口氣。」

  他身後的人沉默,這卻不是周瓚的作風。周啟秀轉過身來,發現站在他對面的人換成了子歉。

  「二叔。」子歉的視線與周啟秀短暫地交會,又微微垂首,說,「對不起,我敲了門,您沒有聽見。」

  「有事?」子歉臉上還是慣常的沉著,可周啟秀心裡清楚,若非有要緊的事,這孩子不會這樣貿貿然跑來,「先坐下吧。」

  子歉一直很聽周啟秀的話,但他沒有坐下,依然站得筆直而恭敬。

  「二叔,我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是私事,本來不應該佔用辦公時間的,但您最近太忙,這件事對我也很重要。」子歉再度望向周啟秀微微流露出驚訝的面孔,「我和祁善認識很久了,我們相互喜歡,決定要在一起。為尊重起見,我想正式去拜訪祁叔叔、沈阿姨一次。您是我的……長輩,我希望您能陪我出面,以家長的身份。」

  周啟秀想,老秦說得很對,他們老了。今天接收的信息量過大,他一時竟轉不過彎來。阿瓚對祁善……祁善和子歉……他撥動著桌上的金筆,問:「子歉,你和小善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其他人知道嗎?」

  子歉心裡自然清楚讓二叔介意的「其他人」是誰。他點點頭,「我們還沒有正式公開,但阿瓚好像看出來了。」

  周啟秀用手支額,沉吟許久才說道:「你是個好孩子,找到了一個好姑娘,我應該替你高興。可我們家和小善家關係特殊,你也知道她爸媽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己做主,假如我特意為這件事去見老祁和曉星,這就成了兩個家庭的事。按你的說法你和小善剛開始交往不久,用不著操之過急。這樣吧,你們先好好相處,等感情穩定下來,水到渠成,我一定會出面替你做主。這是好事!」

  子歉默默不語。

  周啟秀又說道:「昨天你送阿瓏回去還順利吧?這件事你做得很好。」

  子歉垂首道:「很順利,她受了點驚嚇,沒什麼事。」

  他們又閒聊了幾句,子歉順便翻出了幾件工作上的事向周啟秀請示,周啟秀很滿意他的處理方式。子歉身為周啟秀的特助,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交到他手裡,沒有周啟秀不放心的。

  下班後,子歉在沒有公事應酬的情況下破天荒地去喝了幾杯。他想起二叔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贊許而欣慰。這也是子歉努力追求的目標。人像樹葉,本能地生長,不想被上面的枝葉遮擋,就得想盡辦法在縫隙中享受一點陽光。子歉就是後來的那片樹葉,他必須找到自己的位置,去做一個更省心、更能幹的兒子,不讓「二叔」失望。他要和周瓚完全不一樣。

  然而如果他像周瓚那般放肆張狂,任性而為,二叔又會如何?會像對待周瓚一樣看似搖頭歎息、嚴厲訓誡,實則無底線地包容嗎?子歉忽然羡慕起周瓚敢於讓周啟秀失望的無畏,那才是做兒子的底氣。子歉做每一件事都想了又想,最後也難以如願。

  今天換作周瓚在二叔面前提起他和祁善的感情進展,二叔的第一反應會是擔心子歉知情嗎?不,二叔一定會喜出望外,然後極力促成他和祁善的好事。

  子歉終於明白,他和周瓚天生不同。周瓚才是周啟秀和他愛過的女人唯一的骨肉。當子歉在老家玩泥巴、捉螞蚱、孤獨時幻想自己的父親時,周瓚在周啟秀膝下成長。周啟秀見證了他嗷嗷待哺,蹣跚學步,第一次開口叫爸爸,哭著上學、彆扭地步入青春期、成年……這是父子完整的相處過程。因為子歉的媽媽是不被愛的,他的身份見不得光,所以他註定缺失了這一部分。假如周啟秀出於歉疚,心裡的天平曾短暫地向子歉傾斜,那麼周瓚媽媽的驟然離世卻讓周啟秀再也沒辦法對周瓚硬起心腸。只要周瓚願意,他很容易就能夠討得周啟秀歡心。而無論子歉怎樣兢兢業業地跟隨在周啟秀身後,終究隔了一層,連光明正大地喊一聲「爸爸」也是奢望。

  以前周瓚不願意留在公司,周啟秀生了一場氣就放任他在外面了。這幾年公司事務繁忙,周啟秀身體也不如前,子歉提出過讓周瓚回來幫把手,周啟秀沒有答應。子歉還以為二叔是對周瓚徹底死了心,現在想想,也許二叔怕將來周瓚有可能捲入是非之中,寧願他不成器,也要護他周全。在秦瓏這件事上,假如周瓚不兵行險著,二叔就算冒著得罪老秦的風險,也未必會讓周瓚娶一個他不喜歡的女人。

  昨天晚上子歉把秦瓏送回家,在車上,他沒有說話,秦瓏也有些走神,卻不時在副駕駛座上悄悄看著他。到了秦家,從小帶大秦瓏的保姆迎了上來,對方只聽說子歉姓「周」,就默認為他是秦瓏心心念念的周家小子。子歉告辭之前,他聽到保姆在身後對秦瓏竊竊私語:「你說他有點花心,我怎麼覺得小夥子看上去可靠得很?」

  秦瓏沒有附和,也沒有否認。

  子歉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這讓他聯想到周瓚目送他和秦瓏從泳池邊離開時的樣子,興致盎然,像期待著好戲開鑼。事後,子歉和祁善在電話裡聊了許久,祁善溫和的笑和她說話時稍慢的語調也無法再讓子歉的心安定,他越來越害怕他會錯失祁善,這直接導致他今天在二叔面前冒失了一回。

  好酒量有時是種拖累,子歉忘了自己喝了多少杯,結果只是讓他腦袋疼。這種時候他仍不敢忘記,明天早上八點還有個會議,二叔要他來主持,他不能出一點差錯。對周瓚的羡慕只能是醉時瘋語,子歉不敢那樣做,更不想。他會繼續做二叔身邊最得力的那個人,不為財富,也不為野心,只為二叔看他時由衷的欣慰,這是專屬於他的溫情,既廉價又珍貴。

  子歉付帳起身,一個舉著託盤的吧台小妹撞了上來,有幾滴酒濺到子歉的身上。小妹慌張地道歉,她彎著腰,個子嬌小,身上穿著稍大的制服。

  「沒關係。」子歉安慰她。他想到了青溪,兒時最喜歡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她也做著相差無幾的工作,當她偶爾出了差錯,那些喝醉了的顧客是否也會體諒她?

  子歉累極了,他打了個盹,迷迷糊糊醒來後發現自己在車上。車停在距離酒吧不遠的空曠馬路上,路燈耀眼,已是深夜。他甩頭,試圖再次發動車子,有人敲響了他的車窗。一個濃妝短裙的年輕女孩彎腰看著車內。子歉擺手拒絕,他沒有路邊買豔的嗜好。可對方並未放棄,敲擊車窗的手更見焦急。子歉可憐她謀生不易,搖下車窗讓她走,以免靠得太近,發動車子時蹭了她。

  「阿謙!」

  幾乎也是在她開口的那一瞬間,子歉正視她的臉,他認出了對方。

  「青溪?你怎麼在這裡?」

  他讓她坐了進來。夜風沁涼,她穿得少,露在外面的皮膚起了細密的小疙瘩。

  子歉問:「你在外面等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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