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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我不說是給你留面子,你自己心裡沒數,還挺橫啊。

  那你就是欺負人!

  欺負你能雞巴咋的?

  馮箏許久沒說話。嶽子行喂了兩聲,以為掉線了,正要關機,忽聽手機裡傳來馮箏的啜泣聲。他不再出聲,心情複雜地聽她哭。

  馮箏漸漸止住哭泣,"呵"的一聲輕歎,啥也沒說就掛了電話。

  聽著電話裡的忙音,岳子行一時沒了主張。他忽然間很迷茫,很失落,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懼。害怕什麼呢?他似乎知道,又不甚清楚。

  嶽子行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是午夜時分。他靜躺片刻,驀地挺起身,摸黑離開小屋,跑到街上打了輛的士往家趕。他原想在小屋過夜的,可現在卻改變了主意。他從來沒有在和馮箏吵架後夜不歸宿,這次若破了先例,說明夫妻關係惡化到了一個新的層次,以後就很難收拾了,為此他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此外,他還被一股躁動不安的力量驅使,必須立即趕回家去。

  路上,嶽子行把車窗玻璃搖下,讓午夜的涼風猛烈地滌蕩自己。

  家裡黑黢黢的,沒有一絲聲息。岳子行進家後直奔臥室,打開床頭燈,見馮箏摟著兒子安靜地睡著,就暗暗松了口氣。他到廚房下了兩袋速食麵吃了,然後在兒子的小床上睡下,躺了一會兒覺得床又小又硬很不舒服,就硬著頭皮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兒子睡在他和馮箏中間,讓他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溫情。

  馮箏打完電話一直沒合眼。她蜷臥在床上,任憂傷和絕望蠶食自己,心灰意冷地等待天亮。然而她又害怕天亮,害怕天亮之後面對嶽子行,面對更加糟糕的生活。嶽子行回來了,她很意外,既高興又緊張,立刻又看到了一絲希望。她覺得男人只要回家,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她的心情不怎麼沉重了,想把孩子抱回小屋,卻遲遲疑疑挪不動身子。她就這樣裝睡著,躺累了也不敢翻身。她多麼希望丈夫能沖她揮舞橄欖枝,說一句話,拍一下肩膀,或是給一個小小的和解暗示。

  可是這一夜,她什麼都沒有等到。

  次日一早,夫妻倆照常起床、洗漱、吃早點、忙活孩子、出門上班,也照常沒說一句話。他們同這座城市千千萬萬對夫妻一樣,每天清晨都會振翅飛離共同的窩巢為一口食拼爭,晚上再疲倦地雙雙飛回。馮箏今晨覺得夫妻間一下子生分了許多,害怕丈夫飛走後,從此不再回來。

  馮箏心緒不寧地熬過了一上午。下午後兩節沒課,她按計劃去一個女生家做家訪。那個女生的父親生病了,她為了照顧父親一周沒來上課。

  馮箏在學校門口碰見了高老師。高老師說他反正下午沒課,不如陪她走一趟。馮箏推辭了半天也沒管用,只好讓他跟著。她心情不好,怕高老師看出來,就強打精神和他聊東聊西。他倆在北石道街下了車,並肩往北面山坡上走。大連多山巒和丘陵,地勢也如海面波浪起伏,很多樓房都建在山坡之上。

  那個女生的家不大,一進門就感到逼仄,沒有裝修的痕跡,擺設也簡單陳舊。馮箏沒想到學生家裡會如此寒酸。從談話中得知,女生的父親早年從建築公司下了崗,之後就幹裝修的零活,前幾天在為人家安裝鋁合金窗時,不小心從二樓摔了下來,所幸傷得不太重。他在醫院只住了兩天就強行出院了。他沒有醫保,不捨得花錢。女生的母親也剛下崗,由於工作不好找,就到金石灘幫漁民打魚,一兩個月才回來一次。那兒離大連六七十公里,有些靠旅遊業發家的漁民不想出海了,就雇外人打漁。這次家裡出事,也沒通知她。

  馮箏讓女生安心在家伺候爸爸,至於落下的功課,她會安排幾個學習好的同學到家裡幫著補上,臨走還留下了五十元錢。

  從女生家出來,馮箏心裡很不好受。高老師說,生活就是這樣,再漂亮的城市也有苦難和辛酸。可我們連自己都管不了,還能管別人嗎?馮箏說,能管一點兒就管一點兒吧。

  時間尚早,高老師建議走一走,馮箏同意了。他們從北石道街穿過白雲山,一直走到體育場。高老師神情疲憊而灰暗,一路上嘮嘮叨叨說了很多心事。他大學畢業來到大連後,開始幾年過得很艱難,好不容易成了家,日子卻過得不舒心。

  馮箏靜靜地聽高老師講自己的故事,很少插言。她早就知道高老師和愛人感情不好,卻不便多問,也不想管人家的閒事兒。另外據書上講,男人如果對女人傾訴不幸,那他對她一定懷有那種企圖。馮箏怕高老師對自己有什麼特殊想法,儘管心裡面很同情他,口頭卻不作過多表示。

  在體育場公交網站,馮箏要坐車回家。高老師說,小馮,我們找個地方坐會兒吧,喝點東西,再多聊聊。

  馮箏說,不了,我得去接孩子了。

  馮箏感覺到了高老師眼神裡的孤獨。那種孤獨,她也有,由所有的生活陰霾集結而成,沉甸甸地壓得人好累。但是,她不想跟眼前這個男人交換孤獨,更不願同他互遣寂寞。她的孤獨是朵樸素的野花,從不展示給別人,她要讓它在歲月中自生自滅。

  馮箏上車走了,把高老師扔在了車站。

  其實馮箏並非不識人間煙火。她的社交面雖然很窄,可也遇到過幾個對她有所表示的男人,有本校和別校的領導和教師,也有學生家長,其中不乏優秀之士,但她每一次都經受住了誘惑。她愛嶽子行,愛兒子特特,有了這兩個男人,她就有了一切,自然不會再為那些虛無縹緲的風花雪月動心。

  馮箏先到幼稚園接了特特,再去菜市場買菜,然後一手領著特特一手拎著菜兜回了家。特特自己在廳裡玩耍,她就淘米洗菜做飯。她是個很節儉的女人,但在家裡的飯菜上很捨得花錢。岳子行從上高中到結婚前一直都住宿舍吃食堂,饑一頓飽一頓的,早早得了胃病。她學了一手好廚藝,又捨得做好東西,目的就是讓嶽子行不再受虧待。

  岳子行剛來大連時吃了不少苦,最窮的時候,一頓只吃一碗一塊錢的拉麵,平時很少捨得喝啤酒。有一年元旦,單位食堂招待各屆大學生,岳子行因為饞啤酒喝得太猛,不大一會兒就醉了。他害怕在領導面前丟人,自己搖搖晃晃地回宿舍,結果在公共汽車上吐了。女售票員罵他彪子,他出言頂撞,卻招來司機的一通毒打,半道還將他攆下了車。每每想起他的這段屈辱經歷,馮箏的鼻子就會發酸。那次醉酒激發了嶽子行辭職脫貧的勇氣。嶽子行到了外企以後,經濟條件並沒有立即改善,因為他不得不攢八千塊錢,用來賠償原單位送他去鎮江進修的花銷,否則單位就不給調轉關係。嶽子行說這八千塊錢花得值,遊了趟江南討了個老婆,怎麼看都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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