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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蘇林忽然感到有一陣畫面急速地沖進她的腦海裡。她看見那年,父親的棺材從家裡搬走的那一刻。世界只有白黑兩色。她家的周圍人潮湧動。第一次有這麼多的人緊盯著自己,觀察她的動作和神情,以及她本應完成的表現。身邊的表姐扶著她跪在大門口,迎候他出來。他被八個強壯的男子一點一點地抬出。他一點一點靠近她,她便一點一點地後退。她始終目不轉睛地跪望著他。她似乎忘了他要被抬向何方。忘記他真正地要離開自己和母親。她們即將把他永遠地丟棄。這時候,她似乎才醒悟過來:他死了嗎?死了嗎?該被丟走了?怎麼之前自己一直沒有感覺到他的死亡呢。她只記得他依然靜靜地安躺在床上,呼吸。像潮水大海一樣的呼吸。那種呼吸可以吞滅人求生的意志,正常的精神,健康的身體,把他引入一個騙局。他陷進去了就再也拉不回來了。

  是呀。原來我早在十多年前就目睹了那一瞬的殘忍和悽惶。怪不得自己喪失了對死亡的恐懼,並且可以這般坦然。蘇林像找到了困惑自己許久的答案,在這樣憂患的情形下,還能自我安慰與高興。

  路被阻斷,大家只能返回原途,重新回到峽谷谷地,等待救援。這是惟一的辦法。

  有人提出翻越另一條山坳。被船夫堅決否定。此刻山上是最不安全的地方,雷電和泥石流無處不在。不同意的人被強行說服。

  大家沿著原路返回。從下山到上山,並再次穿越了那片曠野的稻田地,領受了天空蛇影般的電鳴。彼此的臉被雨水沖滌得發白。艱難地回到石橋,船夫解開粗麻攬繩,扶起船蒿。大家一個個接著上船,重新回到峽谷。

  依舊不敢說話,只有淺淺的哭泣。傾盆的雨水已不是什麼可怕的威脅。飄零在頭頂的閃電將江水映亮。雷聲在峽谷兩岸來回撞擊。越過蘆葦,依稀看見峽谷的入口。那裡星星亮亮地閃爍著燈火。雨簾將視線拍打地模糊不已。

  船一點一點地接近,逐漸靠岸。果然入口聚滿了人在等待。似乎得知他們遇到麻煩。當地人提著油燈,將受困的人陸續從船上接下來,用斗笠和蓑衣蓋住送進剛開始吃飯的那間茅草屋。

  蘇林下船的第一眼不可思議地就看到了他。他穿著旅行的運動裝,濕漉漉的面容,臉上還有未刮乾淨的鬍鬚。她告訴自己這不是巧合的偶遇,一定是事先安排。不。她依然不相信,這一刻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怎麼知道她在這裡?在大風大雨裡,他撐著雨傘站在對面這樣靜靜地看著她,擔驚的眼神裡流淌著無盡的悔恨與憂傷。

  蘇林覺得自己的腿僵直了,邁不出一步來。她真的需要別人來扶她一把了。她淚流滿面地看著那個男子一步一步走近自己。他的速度愈來愈快,最後把自己緊緊抱住。她聞見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聽到他磨礪牙齒的聲響。

  我再也不許你這樣離開我了!這是敘建見到蘇林說的第一句話。

  茅草屋裡坐著許多人。還有沒穿越大峽谷的遊客,都坐在了一起。那幾個大學生團團圍在一起,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有種死裡逃生的慶倖與歡喜。敘建把蘇林牽到一邊的角落。她仍然忍不住哭泣。她抱住他的肩膀,驚歎自己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需要他。敘建亦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把自己身上的運動衣脫下,披在蘇林身上。她如此陰冷冰涼,像一座沒有溫度的雕塑。

  蘇林帶著沉重的疲倦和瞌睡投進敘建的懷抱。她覺得自己累到了極限。

  是的。她又回到了令她安慰的夢影裡,追逐那一刻難得的希冀與溫暖。

  她看見他輕輕地下床,趿了拖鞋,緩緩移動著腳步,走進外屋的房間,拿起桌上的一個藍蓋保溫杯喝水。通向陽臺的門沒有關緊,縫隙裡冒著濕漉漉的霧氣。月光皎潔清涼。他咳嗽一聲,推上門閂。

  他又輕輕走近另一扇門,擰動轉鎖。這是他小女兒的房間。穿過地上的玩具和書本,他看見她熟睡中的樣子。他躬下身,把她床頭的一個布狗熊拿開,撫平掖好凸起的棉被。關門的刹那又望了她一眼,滿意放心地離開。

  曾經這每夜的觀望成為他始終如一的情感,貫穿她成長的日子裡。她攫取了他太多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但她沒有看見他替她蓋被子時幸福的歎息,沒有看見他小心翼翼的步驟,沒有閱讀到他回頭張望的神情。她不知道這將會是她一輩子的遺憾。

  她再也無望了。

  是的,爸爸,你現在在哪裡。我還能否找得到你?你是否還會像以前一樣為我蓋被子,看著我熟睡的樣子滿足微笑?蘇林狠狠地逼問自己。

  待到蘇林醒來時,她才知道自己安全地回到鳳凰古城。在敘建酒吧的房間,她躺在寬敞的大床上,她的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天色已是黑漆一片。蘇林起身,推開窗戶,濕潤的風四處流瀉,沱江的水漲了一節,路燈下映照著積成水灘的地面,街道上很髒,許多凋落的樹葉伴著稀泥。到處是下午大雨侵襲的痕跡。

  敘建聽到聲響,知道蘇林已醒,端著一碗中藥進來。他說這是散寒的藥劑,因為下午淋了雨,防止感冒。他搬來椅子坐在蘇林對面,將藥舀入湯匙內,一口一口地吹涼遞到她嘴邊。蘇林一邊喝藥,一邊聽他娓娓道來尋找自己的過程。

  在和蘇林鬧翻後,瀋陽就一直來找敘建,希望他能聽他澄清與蘇林之間的所有誤會。敘建並不相信,定論蘇林與瀋陽舊情複燃。並且幾次又與瀋陽大打出手。但瀋陽依然不放棄將事情真相訴說清楚。

  另外,黎娜經常來公司質問他與蘇林的關係,敘建忍無可忍,毅然結束了與黎娜的朋友關係。她是個太有控制欲的女人,一旦侵犯到她的缺陷,從不留情。在最後一次見面,黎娜告訴敘建,自己打了蘇林。敘建氣急,當場把玻璃杯砸碎在她面前。他想確認黎娜對蘇林的所作所為,瞭解整個事情的經過,於是約來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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