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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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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幾縷風從門縫裡倏然鑽入,漸漸聽見拍打窗戶的點滴聲響。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蘇林從高凳上爬下來,取出不同大小形狀的瓷罐放在窗臺,儲水。雨水打落在手心,她輕輕塗滿整個手掌。 保姆笑著嚇唬她說,爸爸今天晚上不會來了,要你跟我睡。蘇林嚎啕大哭起來,沒有停止。一直等到父親出現在她的視線裡。父親帶著一個遲到者的歉意。他叫著蘇林的小名,清晰的話語裡有一絲輕微掠過的調皮。蘇林聳了一下鼻子,把剛才哭過的痕跡立刻掩藏起來。 眼前是這個男人濕漉漉的身影。他的頭髮被鈍重的雨水淋得一絲不苟,軍黃色的夾克上滲著大面積雨水的痕跡,褲腳惹著大塊小塊的泥濘。身前與背後,上身與下身,窘迫又狼狽。蘇林無法想像他騎自行車穿越大雨時躬身的姿勢與火速拼趕的神情。 他把蘇林抱上自行車的前杠與保姆告別。她安分地躲在橡皮雨衣裡。光線從一個小洞孔穿襲而來。她窺見籠罩在雨簾裡父親局部的臉,隔夜的胡渣延伸至兩鬢的臉頰。父親很喜歡把她捧在懷裡,用濃密的胡渣摩挲她幼嫩的臉。她發出咯咯的笑聲,十分享受這頑皮的愛撫。 夢醒後,蘇林往往抓起身邊的筆和紙把剛才的夢境記錄下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突來這樣的衝動。而且這樣強烈。 筆在自己的手下沒法停止一樣刷寫著畫面。父親的身影像碎裂了幾千年的陶瓦重新粘合拼湊在一起。可是蘇林很不滿意,她總是懷疑遺缺了什麼畫面,再也回不到剛才的畫面。記憶似乎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蘇林把發生的夢告訴瀋陽。是的。她只能告訴瀋陽。亦只有瀋陽懂得她的夢。從某一點上,他們可以彼此放大對方,映照對方,盛放對方。 我總是夢到自己八歲以前的許多事情,稍微往後長大一點的卻始終不記得。蘇林說。 或許在你八歲之前感受到的愛,是父親給予最多的時候,你的印象深刻。愛是隨時間改變的。愛也有老的時候。瀋陽說。 是因為我們人的老而老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愛會因為時間,越來越多的時間,讓我們變得非常稀薄,或者非常深刻。 瀋陽,請告訴我,你對那些流逝的愛是愈來愈記得,還愈來愈遺忘了? 蘇林說,六歲的時候,父親帶著母親和她去北京旅行。那是全家惟一一次集體旅行。蘇林很高興自己第一次坐上了長途火車。火車帶著一家三口去到省城再轉其他列車去到北京。蘇林在計程車裡看到了書本上真實的天安門。她興奮地唱起了學前班老師教的兒歌《我愛北京天安門》,《祖國是花園》。她驕傲地想,回去一定要告訴所有班上的小朋友自己親自見到了雄偉的天安門。 父親帶她去鐘鼓大街走深深的北京胡同,到雍和宮看八百羅漢,在北海划船,遊頤和園長廊,在天壇放風箏。在遊覽的路上,蘇林撒嬌不願意走路,總是由父親抱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吃著冰糖葫蘆,母親在一旁為她留影。父親在長城為女兒買了一一個手工捏造的泥菩薩。是照蘇林的樣子捏的。父親和店家爭執說,把女兒捏醜了…… 後來,那個泥人在回家的火車上,被一個急匆穿過的人撞壞了。蘇林哭了。父親抓著那個人很不客氣地說了許多責備的話。對方道了歉,又賠了錢。父親還是不願放那個小夥子走。泥人壞了傷了蘇林幼小的心。沒有什麼可以賠得了的。 我的父親以前是這樣的嬌寵我!我像上了癮一樣地貪戀父親賦予的溺愛,害怕一天都看不到他。當他握著我的手睡時,我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是暖的。 瀋陽,你能懂這種暖嗎? 能! 為什麼? 因為我們都沒有飽全的愛和情感。 上了小學後,與父親的時間漸漸少了。但他從不忘記一有時間就履行陪伴蘇林的承諾。蘇林每日起床去上學,都是父親為她打的水洗臉,擠好的牙膏。蘇林睡意朦朧,動作遲緩,不免屢屢遲到。一快要到上課時間,蘇林就緊張起來。父親沒有辦法只能送她。 一個下了連夜雪的冬天。城市的街道鋪上了凍結的薄冰。遲到的蘇林被父親載著急速往學校趕。在一個拐彎處,父親沒有控制好速度和刹車,他和蘇林從自行車上一併摔落下來。蘇林的書包散落一地。父親急忙從壓著的自行車下起來,跑到落到一側的蘇林面前大聲地喊問,你有沒有摔到哪?他瞪大眼珠神情緊張地望著她。他的額角一縷有不斷滲透出的血跡,卻渾然不知疼痛。 蘇林被嚇到了,她迅速地用哭泣表達此刻的情緒。周圍開始聚集了人群。有人說,送孩子去醫院檢查一下。有人說要父親自己去附近包紮傷口,在流血。 蘇林沒有受任何傷卻哭泣不止。後來父親問她,那天哭的原因。她說自己看到父親的血…… 他當時在流血,我感到自己身體的某處有極度的疼痛,仿佛亦有血液流出。我來不及清理腦海裡的恐懼。那一刻血液如同逼近死亡一般的突兀離去。那血液似有一股流盡的勁頭。我驚恐自己睜眼看到的是一灘鮮紅的血污。我們的血液聯結在一起,他流盡了,我亦會奔向死亡。無人能夠阻止和解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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