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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一切不可知的後果在父親的身體裡詭秘進行,待到出現端倪卻晚了。它已經把身體所有的禍端暴露在每個人的視線,如同故意而惡劣的懲罰。當父親再去服用那些被他拋棄的藥時,已沒有任何作用。

  七月的鬼節無聲來臨,一些人家都在張羅供奉祖宗的儀式。鞭炮聲,馬路上的汽鳴,小孩的廝鬧變成一串串細小的音符漂浮在父親的耳畔。

  他已無力進食,消瘦得驚人,只有頭愈來愈大。經常性的昏睡一兩天,一醒來就是疼痛,全身如被螞蟻啃咬,需要從醫院開出的杜冷丁來止痛。尿禁便秘,有時又沒有控制地拉撒在身上,以及噴射狀的嘔吐不止。

  他以迅猛的速度開始逼近死亡線。

  當醫生用最嚴肅而無奈的口吻告訴家人,癌細胞擴進他的骨髓時,家人只能對他放棄。他的死成了命定的結局,無力回天。奇跡只是蘇林在日夜哭泣睡夢裡的奢侈事情。

  在死亡前最後一個晚上,父親做了長時間的彌留。母親一直守在身邊。

  他看著她,神情清醒而亢奮。光禿的頭後長出幾根青黑的頭髮,眉毛依舊舒展自然,他的目光裡跳躍著逃生的希望,嘴巴微微移動,但始終不能說話。母親看得出他在費勁地張嘴,面部肌肉牽扯動移。她用蘸濕的棉棒反復塗抹父親乾裂的嘴唇。

  "你想告訴我什麼?"母親把他擁在懷裡,托著他的頭,像抱嬰兒的姿勢。

  父親的眼神百感交集,傳遞對母親訴說的話語,他不時地眨巴著,以此表示話語的停頓。然後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吞咽了一口痰,繼續用目光說話。

  一直持續到淩晨近四點的時候,父親突然感覺累了,他用力把腫脹的頭往母親手上推了推,示意要躺在枕頭上睡覺。她把他放下來,剛一轉身又被他死死地拉住手,母親回過頭看他。父親的嘴唇熹微地開啟,兩邊的酒窩一沉,露出一個笑來。母親驚呆了。用一隻手反握住父親的手,連連點頭,說:"我什麼都知道了,你放心,一切都放心……"父親滾圓的眼珠子沉下去,安然入睡。

  次日傍晚六點十七分,父親悄然逝世離去。外面的天還是明晃晃的,陰曆七月的天總是黑得晚。馬路上急速的車輛揚起大片的路灰,赤腳的小孩追逐著互相嬉笑,有人在外面鳴放鞭炮,正在"迎請"自家的列祖列宗……

  這天下午,大舅沒有讓蘇林去上學。這天是星期五,班裡競選這一學期的優秀班幹部。明天學校統一組織去縣博物館參觀。

  父親自昨天晚上閉上眼睛後再也沒有睜開過,但他依然沒有最終斷氣。周圍團團圍繞著他的親朋好友,他們叫著父親的名字,一片哀傷。

  蘇林被大人們推到父親的床沿。她一時感到特別害怕,喪失了說話的能力,行為呆滯,只是內心很焦急。周圍的人都在哭。她想哭,用哭來表示一點什麼,可是她越急就越哭不出來。有人把她的手摁放在父親的手上,她感覺他手上漸漸消退的熱量。她不停地喘氣,呼吸聲被周圍的鬧囂淹沒。眼前父親的胸腔一起一伏,像是大海漲潮。她不知道此時的父親已經不能說話,只看見他的眼淚順著眼角劃落下來。有人說,父親還清醒得很,他在聽我們說話和哭泣……

  蘇林不敢相信父親死亡就是以這樣的面容肆無忌憚地沖向她了。

  忽然,有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從簇擁的人群背後傳來。是母親。她好像中了煞,鼻樑上一塊緋紅,又像是正汩汩滲出的血印。人們給母親讓出了路,她趴在床沿大肆叫囂著父親的名字,淚水鼻涕如決堤的洪水決然入侵。

  蘇林的手被母親死死抓著,她望著眼前如陌生人般的母親。"你爸爸就要死了!你爸爸就要死了呀……""你怎麼不哭呀!怎麼不哭!"她重複著。

  蘇林被母親的眼神嚇住翻然醒悟一般,一股強大的悲痛抵在了嗓子眼,淚水嘩得牽落了瘦小的臉龐。這時,周圍的人也哭了。而且哭聲很大,似乎是她們母女哭泣的陪襯。洇染的悲戚直至父親咽氣。

  一個古怪的聲音如歌調唱起,蘇林身邊的人急忙拉著蘇林跪在地上,有人在她頭上隨手紮了一絹雪白的紗,摁著她的頭叩首。然後幾個上了年紀的男子紛紛走到床前,為父親解衣擦拭身體,並換上了嶄新的壽衣。

  蘇林焦急地看著一群人把弄著父親迅速僵硬冰冷的的身體。這是她第一看見男子的裸體,他乾瘦得如同木乃伊,皮膚寡白。有人又把系在蘇林腰上的圍巾取下來,紮在了父親身上。她被人拉起走到外面迎接棺木。只見一個暗紅色碩大的長方形棺材從一輛東風汽車卸下,撞入她的視野。她的眼睛裡迅速擠滿了這片暗紅的世界。

  再次看到父親時,他已經安靜地躺在這個碩大的紅色箱子裡。疲倦的母親被人扶走了,蘇林一個人呆在父親棺木的大廳。一切出奇的靜。有人在屋簷下打通宵撲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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