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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立春前三日,老胡洗澡時,一歪身子坐在地上,便沒有再醒過來。他死於腦溢血。在此之前,他一直喝著酒,從來沒有量過血壓,也沒有得過什麼病。

  自從老胡走了之後,何了凡便沒有再去胡記喝過酒──儘管那青花酒罈子還擺在那個第一眼就能看到的老地方,他的專用杯子還放在離罎子一尺遠的木格子裡,照樣他不用看也能拿到。原來這酒興,是因為有酒友而存在的,老何就十分懷念老胡。

  因老何每天的二兩酒是有人買單的,老胡一死,便轉到了老湯的面鋪裡,但在老湯那裡喝酒,便少了幾分口味。

  第二十七章

  米籮跌到糠籮裡

  劉鐵的老闆被安排到千里之外一個不知名的療養院去「療養」,他的子女分別在國外和海南島定居,只有他老婆跟他一起去。劉鐵知道:老闆此一去,回來將是不易了,他陪他下棋的機會從此可能也不多了,或者不會再有了。老闆走了,他突然覺得很空落。每天上班,他必經過老闆居住的地方,現在再看一眼那棟小樓的屋角以及周圍那些迎風舞動的竹叢,頓生無限酸楚。推開他辦公室的窗戶,也是正對著那棟小樓,到處是老闆的影子,他覺得他不能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了。

  劉鐵請求回老家了丁縣去工作。他的這個要求很快得到批准,組織上安排他回老家去掛職做個副縣長。劉鐵重感情、講義氣,在省會交了不少方方面面的朋友。他自小最愛讀的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兩本書都翻爛了,捨不得丟,幾十年還隨身帶著,那「舊」和「爛」裡,是浸泡著景仰的,後來兒子能讀得懂它了,他便讓兒子翻這兩套舊書,這番用意,自是另有一番意思的。日久的薰陶,便形成了劉鐵交友的準則:非同甘苦共患難、重情重義、榮辱與共者不交!當他的那些朋友聽說他要到基層去,集體頓生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涼感,大家打算好好地請請他。人們都明白:人在低潮時最需要朋友之情來溫暖。但劉鐵不打算領這番情意,因為他的處境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糟糕。他悄悄地離開了省城。並要求他的那些朋友暫時不要到了丁縣來看他。

  劉鐵的老婆原是了丁縣的一個小學教師,比劉鐵遲三年進的省城。當初她的想法很現實,要是劉鐵在外面混好了,她再跟了去,所謂夫貴妻榮,那樣不愁日子不好過。如果他在大地方沒有幹好,可以再回來,大本營在,根基在,老鄰土居在,就是討米也要多幾條路。劉鐵進城不久便提了副處長,分了房子。經實地考察後她才決定搬家。現在劉鐵說他想去基層工作,脫離這個傷心之地,換一換環境……她不待劉鐵多講,當即就表示贊同,而且建議他回老家去。她說劉鐵你是個幹事的人,不是個謀人的人,你適合到下面去幹點實事。你適合回老家工作,因為你的為人最能被家鄉人接受。夫人所言很合劉鐵的胃口。劉鐵不再問任何人就做了決定。老婆很想跟劉鐵回縣裡去工作,哪怕再調回去也願意,但孩子正讀著省會最好的學校,為了孩子的前途,她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

  劉鐵分管的工作中有旅遊這一塊。陽山寺是了丁縣的重要旅遊地,一年燒掉的香燭鞭炮已高達兩百多萬元,從功德箱裡取出來的香火錢在四五百萬左右。不久前劉鐵曾為過客,因無法走出頭炷香的陰影,不想再進寺廟、再見僧侶、再信巫道,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一時無法治癒心靈的過敏。但現在來了丁縣工作,那是不可不去拜訪本寂和尚、不可不重視寺廟經濟的。

  在整個見面過程中,本寂始終面顯尷尬。在他這裡燒過頭炷香的高官很快就落馬,雖說這與本寂無關,也與菩薩無關,菩薩也不能袒護有過之人,但這畢竟是本寂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因為老闆的落馬,有一些官員便不敢再來燒頭炷香了,儘管這一點也不影響頭炷香的緊俏,更不會影響陽山寺的聲譽,總總是美中不足呵。要命的是,本寂曾給劉鐵許下的承諾全泡了湯,他不但沒有進步,還從米籮跌到了糠籮裡。劉鐵是看出來本寂的尷尬的,但他卻裝作忘記了那些事,只談如何挖掘開發旅遊潛力,不談別的。不久前他們還相約好了陪老闆看《佛光萬丈》,現在老闆走了,劉鐵已無心觀看,本寂也不便再提。

  一直到劉鐵的老闆出事後,了丁縣的幹部們才從各種管道弄清楚了那一次極為隱蔽的頭炷香的內幕。社會上紛紛傳說這個頭炷香,就是老闆落馬的誘因之一,有對手把這事作為一個把柄,而這樣的把柄,對於一個高級官員來說,說是大事不為過,說事小也可以忽略不計。那麼劉鐵在人們的心目中便是一個受到政治牽連的貶官形象了。開始大家對劉鐵很不以為然,覺得他是個溜鬚拍馬、工於鑽營的小人,樹倒猢猻散,他的結果也是咎由自取。後來聽說劉鐵在老闆出事之後是第一個去看那落難之人的。在老闆門庭冷落車馬無的情勢下,他置個人前途於不顧,當著監視者的面天天去陪他下棋,就憑著這一個「義」字,不管以前怎麼錯,大家也很快就原諒他了,這山裡人的骨血中都有些草莽情結,特別看重一個「義」字。

  人們開始還以為劉鐵會消極低沉,會破罐子破摔,來這個貧困縣了卻殘生。但從他來的第一天起,人們驚訝地發現他的精神狀態與人們設想的差別太大了,他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一來就投入工作。且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沒有故意掩飾自己,他的無累、無憂、無怨,是沒有摻假的真實流露。這樣了丁縣人很快就接受了劉鐵,甚至對他的人格和氣量深表敬意。

  劉鐵當然是要拜訪老縣長于長松的,他們的交往可不一般。

  于長松也以為劉鐵有些怨氣會對他傾吐,他甚至準備好了說一些寬慰他的話,誰知劉鐵除了請教工作上的事情,閉口不談其他。

  於長松甚覺驚訝,他不相信年紀輕輕的劉鐵這麼有定力。他便有意去戳他的痛處:劉鐵,我聽人說,你我都是被那把頭炷香給燒誤了。

  劉鐵笑而不語。

  於長松又說:說得不好聽,或者偏激一點,我倆都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我錯就錯在不該把答應了人家的頭炷香拿下來。你錯就錯在不該跟人太緊。

  劉鐵對這樣的話題不感興趣,便岔開去談一些別的事情。於長松見狀也就不再提這個敏感話題。

  這已是臘月初的天氣,出得門來,一股寒氣就襲滿了全身,雖說吃過一碗郭如玉自釀的甜酒蛋,劉鐵還是禁不住打著寒戰,忙束緊了衣服。這已是20世紀90年代中晚期,此刻的省城正是滿街燈火通明時,人口密處,夜宵攤子才開吃,靚女俊男才出門呢。而了丁縣城,除了幾盞昏暗的路燈勉強在風中搖晃著,早已看不到一個人,連一條流浪狗的影子也看不到。

  于長松送劉鐵出門:我擔心你在省裡熱鬧慣了,會在這裡呆不住。

  劉鐵說:你忘了我是哪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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