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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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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了凡心有所依,便魂不守舍,無心工作,更不參加政治學習,早就令廠方不滿。因何了凡是赫赫有名的於長松的救命恩人,廠裡不好怎麼樣他。領導曾找他談過一番很含蓄的話,何了凡其實是聽懂了,卻裝作不懂,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順勢裝寶,當作了耳邊風。廠方無奈,只好一狀告到了於長松那裡。 于長松把何了凡叫去談話。大體上無非是叫他珍惜工人階級這個神聖稱號,珍惜一班之長這個位置,要起模範帶頭作用,還要積極向組織靠攏。令于政委生氣的是:何了凡到廠裡這麼多年了,居然沒有向組織上寫入黨申請書。于政委憤然罵道:想不到你他媽的覺悟會這麼低,這麼不給我一點面子。 何了凡上班自由散漫一點,于政委尚不生氣。但政治不求上進,這讓政委很生氣。政委勒令他回去的當天晚上就要寫一份入黨申請書交給組織。 何了凡口裡應諾著,心裡卻想:我現在正和一個地主崽打得火熱,哪裡還有資格申請入黨?政委呵政委,本人此生恐怕會辜負你的栽培和厚望了。 此時的何了凡已經變成一條連救命恩人也拉不回頭的強牛,一意孤行,無可救藥。山裡人的強脾氣,當年在漫天飛雪中將于政委背回來時就已經表現出來了,他明知自己力氣已經用盡,還是要咬著牙強撐著,何況現在他幹的是令他如此充實和快樂的事情,他怎麼會放手?眼看著寅齋公牆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他一塊一塊地吃到了肚子裡去,一張張新糊上牆的報紙又成為他最新的養料,如此美味的佳餚,九頭牛也拉他不回了。 20世紀60年代中期一個寒冷的冬天,何了凡被了丁縣水泥廠開除了。 這個結果何了凡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要不是於長松給他頂著,他早就該卷起鋪蓋走人了。儘管這幾年來他把自己與地主崽寅齋公交往的行蹤偽裝得很巧妙,但怎麼能躲過革命覺悟空前高漲的廣大工人階級雪亮的眼睛?一切阻擋歷史前進的牛鬼蛇神和封建迷信都將在這場偉大的運動中被打倒、被掃除乾淨。 何了凡被開除有兩條無可反駁的理由:一是近幾年來他工作滑坡,逃避政治學習。二是生活作風腐化,在外面有養私生子的嫌疑。何了凡承認這兩條都是事實。而不能公開承認的是他確實養了私生子,不是什麼「嫌疑」。 值得慶倖的是到何了凡被宣佈開除的這一刻,寅齋公的身份還沒有被造反派發現,一旦被發現,他們師徒倆的命運恐怕就難以預料了。何了凡沒有被列為批鬥物件已是上上大吉,一宣佈被開除,他當即便收拾行李準備走人,不敢在這是非之地多逗留一分鐘,誰曉得一分鐘之後會發生什麼變故。 何了凡背著簡單的行李離廠回家時,看都沒有再看一眼他工作過多年的廠子,不知為什麼,他一點也不留戀這個地方。但他沒有選擇灰溜溜的離開。他特意繞到工廠辦公樓,邁著穩重的步子,挺直腰杆走過這個樓房破敗不堪、生產著水泥卻讓水泥地坪坑坑窪窪的大院。五層樓頂上的高音喇叭悅悅地唱著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打虎上山》,院裡新搭的一個檯子周圍插滿了鮮豔奪目的紅旗,不知是要開批鬥會還是學習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何了凡曾經是喜愛這樣的熱鬧的,比如他深深地懷念著當年解放軍開進大紅山時的熱鬧。但現在他不愛場面上的熱鬧了,他有了另外所愛著的東西。這時有很多他認得的和不認得的人急匆匆地往這裡趕,一場大的鬥爭或者學習很快就要在這裡舉行。何了凡暗暗慶倖他從此不必要湊這樣的熱鬧了。何了凡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他不打算看任何一個熟人,但是他感到凡與他熟的工友都在看著他,可沒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不怪人們不近人情,在這樣的時世,誰若是和一個被開除的人搭腔,就是很蠢的人了,何了凡理解大家的苦衷,他只是想以自己的平靜來告訴大家:何了凡並沒有被打倒。 在離開廠區不遠的地方,何了凡聽到一輛汽車「嗞」的一聲碾過路邊厚厚的積雪,停在他身後。了凡側過身看看:這是廠裡的貨車。 一個灰頭灰腦的司機叫他上車。司機說有一個廠領導叫把他送到縣裡,這樣還趕得到下午開往十八裡鎮的公共汽車。但司機不願公開這個領導的名字。 何了凡本不打算今天回家,他還要去和寅齋公告別。大雪使得渡船停了擺,他準備彎五裡路過橋去看寅齋公。 平時除了星期天和節假日,他白天從不去師傅家。他每次過渡後,裝作去方便,要蹲在河坎上的一片灌木叢中,看看有不有人跟蹤。他和他師傅都非常清楚:在這樣的時代裡學這樣的東西是冒風險的事情,所以從來不敢有半點閃失,儼然在做地下工作。師傅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他這個地主崽比誰都懂得什麼是時務,該怎樣識時務,他像一隻老鼠一樣小心翼翼地生活在這個世界裡。正因為他們的小心,寅齋公才得到了很好的保護,造反派也沒有抓到他們師徒的「反動」證據。來往整整好幾年竟沒有被廠裡人發現也真是不易,這也是值得何了凡慶倖的事情。 就在何了凡被開除的時候,他也算是在寅齋公那裡出師了。凡師傅肚子裡有的,都毫無保留地吐給他了。他想他這次被開除回十八裡鋪,今後是很難來看師傅和師妹了。何了凡記得:寅齋公不止一次說過「你今後要是不當工人了……」的話。現在果然是不當工人了!這個命運結局,其實是早在師傅的預言之中呵。 何了凡準備像往常一樣,磨蹭到天黑去秀妹子家。他想好了先去河邊的一個南貨店裡打半斤酒,買二兩花生米,再去泊在兩棵楊樹下的渡船上坐一會。這些年他頻頻過渡,與那愛打牌的擺渡老頭結下了很深的友誼,以後不會再來坐他的船了,也要和他告個別,他想和他喝下這半斤酒,敘敘友誼,這樣不久天也就快黑了。 但一輛好心的汽車打破了他的計畫,把他送到了縣裡。他把不值錢的行李寄在一個熟人家裡,又往回走十裡路,來到渡船邊,但他沒有喝酒的時間了,這時天色也不早了,他把花生米和酒留給了擺渡人。 雪天的路不好走,一步三滑,待何了凡彎了幾裡路趕到秀妹子家時,天已黑盡,寒冷讓人們早早熄了燈火,鑽到了被子裡。何了凡遠遠看見山沖裡秀妹子家卻亮著燈,覺得多少有點反常。他三步並作兩步小跑著往這個只有一戶人家的山沖裡趕,走近時,便聽到屋裡人聲嚷嚷,手電筒亂晃。他警覺地繞開大路,輕車熟路從後門摸進廚房,透過一寸寬的門縫,他看見一群人圍著秀妹子。 可喜的是那些圍困秀妹子的人,一個個怒氣衝衝,而秀妹子卻若無其事,反倒像一隻鬥贏了架的公雞。 何了凡看見這些人中,有幾個水泥廠平時吊兒郎當的工人。其他人就認不出來了。 一個帽檐遮住了臉的人陰陰地說:你說怎麼辦吧。 秀妹子說:你們說怎麼辦吧。 你必須把寅齋公交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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