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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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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剿匪部隊差不多集結完畢、清理殘匪最後一處葬身之地的時候,於長松突然發現,被擊斃的屍體中有一具突然站了起來,迅速鑽進雪被,滾下一個山坡。這一幕發生在一瞬間,於長松來不及給他的戰士下命令,當即便跟隨著匪徒逃竄的雪溝滾下山坡。這個突然變故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跟隨在於長松身邊的何了凡看得真切。事不宜遲,何了凡抱著于政委的子彈和水壺,也一閉眼滾下了這個陡峭的山坡。 很快何了凡隨著雪地上清晰的足跡,找到了于政委。于政委正踏著那個殘匪的腳印奮力追趕。走了個把時辰,足跡消失在一處高崖下的小河邊。崖陰下的小河沒有冰封,才尺把深的溪水無聲地流著。這裡已經聽不到槍聲和戰士們的歡呼聲,只有大塊大塊的積雪自崖頂上轟然落下,很快又被比雪溫度高的溪水融化沖走。于長松拉著何了凡涉水而過,緊靠懸崖,藏身一處相對隱蔽的地方,屏心靜氣捕捉肯定就在附近藏著的匪徒的氣息。 於長松有個愛喝水的習慣,只要一有空他就會朝何了凡伸出手來要水喝。就在於政委朝何了凡伸出手來時,何了凡發現剛才一路奔爬,把軍用水壺的軟木塞弄開了,水壺已經成了空殼,他連忙俯下身去小溪裡灌水,就在他彎腰之際,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槍聲,一線急風從頭皮上掠過,他驚叫一聲壞了,待回頭看時,于政委己重重地倒在他身後。與此同時,于政委胸前的衝鋒槍也響了,左側灌木叢中應聲發出一聲慘叫,立馬便見有殷紅的鮮血從溪水裡流了下來…… 子彈打穿了於長松的膝蓋骨,血如水柱般的躥起尺余高。於長松滿頭大汗趕緊用手按住傷口,忙叫何了凡解他的綁腿。于長松指導何了凡割下一截綁腿捆住傷口。但只一小會,綁腿便染紅了,這時於長松也暈過去了。 何了凡放聲大喊著救命。但除了能聽到如水波一樣蕩漾的回聲外,誰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想用搶聲報警,但他只打過鳥銃,他小心翼翼地將于政委胸間的衝鋒槍取下來,握緊了,朝著崖頭上方打完槍裡的子彈,可仍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想他們離開部隊已經很遠了。 何了凡覺得只有靠他自己的力量來救出於長松了。 有兩條理由支撐著何了凡一定要救下於長松:一是這顆子彈本應該是他吃的,卻在他一彎腰的工夫,讓於長松替他擋了災。二是幾天前有個陌生人對他說,有人會替他擋災,還說「你可要一生一世對這個人好」,天下竟有這等巧合的事!義不容辭,他必須盡一切辦法把于政委背回去。 現在最要緊的是要想法替他止住血。可是這血連綁腿都捆不住,還有什麼辦法讓它不流呢?何了凡只有求助於雪了,也許雪能凍住傷口。何了凡取過於政委的匕首,割掉他一隻褲腳,搬來幾個冰塊,堆在傷口的周圍。為了減輕負擔,他把政委的槍支和自己身上的東西全解下來,藏進一個石洞裡,然後用石頭堵住。他解下于政委的綁腿,準備將他捆在自己的背腰上,又砍來一根結實的雜木作拐棍,用以對付未知的艱難路程。他爬上身後的崖頭,再爬上崖頭的一棵樹,根據經驗,他看准了往十八裡鋪進發的方位。待幹完這一切之後,他扒開冰塊,發現于政委的這條傷腿變成了一根不能彎曲的冰棍,傷口的血也不再往外流了。為了慎重起見,他往那凍得梆硬的傷口又澆了兩遍水,眼看水珠漸漸變成玻璃狀,血色被固定在裡面,便把于政委捆到背上,開始了他在齊膝深的雪原上的苦旅。 在我們鄉中,形容一件東西特別沉重,有一句流行的口頭禪叫做:比死屍還重。鄉中平日迎娶新娘子、接送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抬病號到十八裡鎮看病,都用兩人的轎子,使兩個肩膀足矣。倘是抬屍體上山下葬,非四人或八人方可對付,要挑選精壯漢子,還需預先憋足勁,一路吼喊著將棺材一鼓作氣送到墓穴。誰也搞不清人死了怎麼會這麼重。現在於長松差不多是只有一口氣的活死人,壓在何了凡身上,每邁出一步,都覺得有千斤之重。何了凡心裡明白:鄉下抬個死人上山,少也要四個人,憑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將這個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背回去?就是能背回去,自己也會累個半死,還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為了保障足夠的體力,他在小溪裡扳開幾塊石頭,捉了十來隻殼多肉少的螃蟹,塞在口袋裡。在這茫茫雪野中,伸手可找到的食物,也只有此物了。 何了凡開始覺得背上的於長松很重很重,但意志和肢體都麻木了之後,重感已不是突出的問題,倒是眼皮有千斤之重,怎麼也支撐不住要往下合攏。他是經歷過勞累的人,知道這眼皮無論如何也不能合攏去,一旦合攏了,便再也不會撐開了,這意味著他們倆很快便會凍死在這茫茫雪原上。 當意識已無法拉住眼皮時,他不停地捧起雪往臉上擦,用以刺激眼皮,這一招,開始也還管用,但很快就不靈了,冰冷的雪擦到臉上已經沒有了冷的感覺。當快要睡過去時,他折下一根樹枝,狠狠地抽打著眼臉,當血滴到地上時,他再度抓起雪擦到傷口上,以劇烈的疼痛來喚醒無邊的瞌睡…… 何了凡讓於長松的頭歪在他的右肩上,使他的鼻子對準他的頸根右側,讓那一絲溫熱的鼻息來證明他還活著。那句「你要一生一世對這個人好」的話始終在腦子裡盤旋。只要他還能走,還背得動他,他是不能丟下這個替他挨了槍子、擋了災的好人的。但當他感到自己累得快要像死人一樣睡去時,也曾產生過惡毒的想法:政委呵政委,你要是真活不出來,你那一口氣就早點滅了吧,何必要弄死兩個人呢?可是於長松那口氣仍舊如一根狗尾巴草似的固執地觸摸著他的頸根,看來天不絕他,既然這樣,他便不能丟下他! 大約是中飯時分出發,一直走到天黑,何了凡才聞到了來自十八裡鋪的油煙味,看到了一些在黑暗中晃動的火星和隱隱約約的喊叫聲。何了凡明白:這是于長松的部下在尋找他們的首長。何了凡早已沒有了再往前走的力氣,手腳都已不再聽指揮,十幾隻螃蟹早已連殼帶渣吞進了肚子裡,那濃烈的生腥味在饑腸轆轆時竟比紅燒肉還香,可惜它們不夠填充饑餓之海的一個小小角落。經那油煙味和火光的鼓舞,他再一次挺直了腰杆,朝著火光麻木地行進。 眼看著火光越來越亮,還能隱約聽到人的聲音。他多麼想呼喊求救呵,但他沒有了呼叫的力氣,連張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想要是帶了支槍在身上多好,那就可以鳴槍求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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