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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後來他們把我扔到那兒,褲子都沒幫我套上。我又痛又累,默默躺了一夜。第二天爬起來,不敢去醫院,討厭護士們貌似同情的羞辱眼神。忍著痛晃到一座大橋上,想了想,媽媽死了,沒什麼好牽掛的,跨過欄杆想跳下去。這時開過來一輛車,跑出一個男人拼命拉住我。他把我帶回家,照顧我。我不喜歡他,出於報答,只好陪他。我不會照顧人,那段日子,努力學習照顧他,做菜洗衣服,等他回家,還算溫馨。後來他可能膩了,經常在外面鬼混,回家身上全是其他女人的味道。我最忍受不了這個,只好離開他,繼續流浪,就到了你們這個陌生城市。對生活徹底絕望之際,突然發現自己又懷了孕!很想要那個孩子,可是不知道是誰的,更不知道應該怎麼照顧它?害怕給它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一生?只好打掉。打掉一個活生生的骨肉,痛苦無比,就跑到你們酒吧喝酒,偏巧遇到你。就這些。」

  睫毛仿佛抖掉一個無比沉重的大包袱,輕鬆無比。

  「這樣一個骯髒可怕的女人,你還要?」

  我緊緊抱住她,熱烈親吻,很想回答:「要,親愛的,當然要,只要你,獨一無二的你!」,可是感覺有點俗套,只好作罷。拼命點頭,直到她滿意為止。

  睫毛想了想繼續補充:

  「那段日子絕望透了,生活沒有出路,很想破罐子破摔。只到一天發生一件事。就是來寒流下大雪那次。我獨自一個人爬上山,翻了好幾個坡,鑽進一個廢棄的破廟。一個人都沒有。我坐在屋簷下,望著雪景,獨自反思。那時候產生了畫一幅大雪木屋的想法。遠處突然升起煙火。我很激動,不好意思喊,不敢喊。乾脆把外套脫了,清清冷冷特別舒服。又把毛衣脫了,嫌不過癮,乾脆把襯衣毛裙全脫了,只穿內衣,光著身子望著滿天煙火,感動得渾身發抖。

  漫天大雪紛紛揚揚。一陣子衝動,乾脆躺到雪地裡。冰冷無比,刺入骨髓。或許是寒冷的刺激?僵化的思緒突然豁然開朗,一下子琢磨透了很多東西,感覺生活應該樂觀起來,不應該自暴自棄。突然很興奮,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從來沒有哭得那麼痛快淋漓過。爬起來看煙火,眼淚唰唰往下流。

  我喜歡煙火,喜歡那種毀滅的感覺。煙火的生命力就在於毀滅。就象一根火柴存在就是為了最後一刻燃燒,感覺特別宿命。每當看見煙火升到空中,綻放,刹那美麗,然後毀滅,就會特別感動,仿佛看見自己過去的經歷。

  還記得《黑暗中的舞者》?那段時間,總感覺自己就是那個脖子套上繩索,眼睛蒙上,站在絞架上的比約克。區別在於,她是無辜被人審判,我卻是莫名其妙被自己審判。不過也有共同之處,雖然套上繩索,並不妨礙我們高聲歌唱。」

  睫毛終於一口氣說完。

  爬起來,跪在炕上,靠在窗邊,望著被大雪覆蓋掉的林場群山,幸福地微笑。

  我湊過去,從背後抱住她,輕輕親吻她的後背,感動之極。

  為以前對睫毛一再的誤解與偏激態度,羞愧不已。

  耳邊響起了科特柯本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聊聊你的?那段日子?都經歷了什麼?」

  我抱著她認真講述:不不拋下我,丟了情人,找不到生活方向,只好用性來解脫,生活混亂。遇到睫毛,又不接納我,萬般無奈,跑去絲綢之路,尋找生活出路。遇到紮巴,倍受他健康溫暖生活方式影響。紮巴意外死去,被迫溜回城市,萬念俱灰,幸好被睫毛收留。

  講到紮巴,睫毛挺難過,眼睛濕濕的。

  「羡慕他可以天葬。」她擦擦眼角安慰我。

  「更羡慕他有柯蘭。」我親下她的小臉蛋回答。

  兩人聊著聊著,興致逐漸高漲起來,氣氛也開始活躍。

  睫毛坐直身子,伸開手臂探個長長的懶腰,打個大哈欠,沖我笑笑。仿佛給剛才的傷感氣氛劃了個句號。

  「聊點高興的?」

  「比如?」我問。

  「你多大開始做愛?」

  「22歲。」

  「騙人!」

  「真的,不騙你。」

  「所以現在拼命往回補?」

  睫毛拉著我躺回火炕。

  火盆裡的火苗映在她的裸體上,彎彎曲曲,忽明忽暗,味道如同埃及豔後。兩人如同兩隻冬眠大熊,腦袋抵著腦袋俯臥,睫毛用指甲刻劃我的唇線,眯著眼睛望著我,我也深情回望她。

  「你有什麼夢想?」睫毛問。

  「娶你。」我說。

  「貧嘴!其他的呢?」

  「我們一起去過牧歌式的生活:去深山老林隱居,狩獵為生,愛護蔬菜。」

  我想起在廢墟樓頂對皮子說過的話。

  「喜歡。還有嗎?」

  「想炸一座橋。」

  「炸橋?發洩對社會的不滿?」

  「不完全是。我喜歡橋,喜歡得發瘋,沒辦法表達,只好選擇炸掉它。」

  「炸哪座橋?長江上那個?」

  「不會。不喜歡那種俗氣的橋。我喜歡聳立在高山峽谷中間風格冷峻的橋。」

  「聳立在高山峽谷中間風格冷峻的橋——我喜歡!然後呢?」

  「我會在橋邊住上一個月,跟這座橋度蜜月,分享最後快樂。然後把它炸掉,炸得粉身碎骨,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都找不著。」

  「全國人民都會抓你!」

  「所以這才有樂趣。你想:全國人民都在抓這個炸橋分子,可是我——這個炸橋分子——就開開心心活在人民群眾眼皮子底下,多刺激呀?」

  睫毛胳膊肘撐在炕上,開心地望著我。似乎已經在分享我炸橋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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