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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畢老闆說:多謝老弟支持,我也不會虧待你,到時咱也犯不著挪用公款母款了。

  畢老闆載著兩個姑娘一走,我就佝僂在街旁樹下狂吐不已,然後靠在樹上直喘粗氣。

  瀋陽的冬夜賊冷賊冷的,穿著羽絨服都感覺是在雪地裡裸奔。我仰望頭頂,視線穿過光禿禿的柳樹枝杈探向夜空,那裡沒有星星,可那裡應該有星星的。很多年前的長春,也似這樣賊冷賊冷的冬夜,我和柳葉或是從自習室裡跑出來透氣兒,或是剛在校外看完電影走在回校的路上,或是冒著嚴寒在校園小徑上卿卿我我,年輕而浪漫的視線掙脫城市的光芒射向夜空,看著星星說些不著邊際的癡話。柳葉說如果我變成星星掛在天上你打算怎麼愛我?我說我就變成你的衛星天天圍著你傻轉。柳葉說那你希望我變成哪顆星?我說當然是北極星啦,永遠指引我奮勇前進的方向啊。柳葉說假如有一天你不愛我了我就變成流星躲到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讓你永遠都找不到我。

  先生,讓我陪陪你吧。一個女人湊到我跟前搭腔,將我從長春的冬夜拉回瀋陽的冬夜。那女人幾乎到了退休的年齡,臉上的脂粉厚而不勻,為了扮靚只穿著薄大衣和假棉皮鞋,凍得聲音都在打顫。我早聽說有不少下崗女工為了生計上街賣肉,以超低價格和優質服務贏得了一部分市場,氣得那些青春豔麗的正規軍罵她們老母豬搶食。

  我和氣地說:大嬸兒,這事兒也得講究般配,你拉我的生意,市場行銷學管這叫目標顧客不明確,成功率很低。女人見我理茬,信心大增:老弟講話真幽默,我有大嬸兒那麼老嗎?這事兒是講般配,可也得講實惠啊,三十五十就能玩好,幹嗎花幾百塊找那些小姐?我跟你說啊,她們病可多了呢,遇到個和男人搭夥坑人的就倒大黴了。

  我見她慈眉善目,悲哀地勸道:以後出來多穿些,萬一凍壞了,你掙的那點兒血汗錢都不夠治病的。說完給了她三十塊錢,踉踉蹌蹌地回到酒店。

  我四肢綿軟頭痛欲裂,草草刷完牙,毛衣毛褲都沒脫就睡了。夜裡我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站在街旁的柳樹下看星星,一個老婦人過來問我要不要人陪,五十塊錢一次,包夜一百。我沒想到她竟是衰老以後的柳葉,當即就抱著她大哭一場,醒來時枕頭都濕了。

  誰站在愛情的芒上 四A

  郎燕不願給我細講她和洪小全的故事,我只零打碎敲地知道他們曾經在一起過。洪小全是江西老表,1993年在德國落地時兜裡只有八十美元,如今揣著科隆大學精細化工博士學位,在路德維希港的世界名企巴斯夫公司做事。不知怎麼搞的,我一看見他那張豬腰子臉就想起李力真,倆鳥兒連作派都像一個鳥爹教出來的,真他媽有點兒匪夷所思。

  洪小全還算個合格的流氓,沒有虛張聲勢,說整我就整我。他到外國人管理局投訴我,說我申請簽證的材料都是假的,而且在中國很可能有犯罪前科,害得我被德國人翻來覆去好一頓查,一點兒學習的心思都沒有。他還經常到學院來搞我,趁我上課或自習時找我的麻煩,走時順便造我兩句謠。

  中國人的壞水世界一流,這也是為什麼西洋黑幫幹不過中國黑幫的原因。洪小全已經是個西化的爛仔,再怎麼張牙舞爪都不是我這個本土愣頭的對手。他總共來曼海姆大學騷擾我十六次,其中三次座駕擋風玻璃被砸碎,三次輪胎被紮車牌被卸,另有三次沒開車卻被不明飛行物擊傷。為此,我向住在卡爾馬克思大街的幾個中東少年支付了九百美金。最後一次我實在捨不得花錢,就用水果刀將洪小全逼在留學生中心咖啡館的洗手間裡,惡狠狠地說:「老子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下次如果再在曼海姆見到你,我他媽非剁了你不可!」這時大便洞裡探出兩顆東洋腦袋,我立刻用日語說:「瓦它西哇……雞巴泥屎,瓦它西哇雞巴泥屎!」

  洪小全從曼大校園絕跡後,我住進了貝林克夫婦家。貝林克夫婦是我在歌德學院備考DSH時結識的一對嚮往中國的老人,年過七十無兒無女,生活清靜而安詳。他們早就邀請我搬到他們家住,我害怕不習慣就婉言謝絕了。可眼下錢包癟得跟百歲老太的嘴一樣,不想辦法省錢就得喝西北風了。我沒和郎燕商量就搬到了貝林克夫婦家,不用付房租,平時幹些擦地澆花洗車郵包的活就扯平了。想我劉角曾經在國內何等滋潤,如今走到這個村這個店,還能有什麼脾氣呢?

  在這次搬家過程中,我不小心弄丟了小聖誕樹,明明用枕巾包好了放在箱子裡,可到了貝林克家竟然不翼而飛。我慌慌張張跑回曼大宿舍,裡裡外外找了個遍也沒見其蹤影。我找到計程車公司,進而找到了那輛幫我搬家的計程車,結果同樣令人失望。我痛心和沮喪不已,覺得它物如其主,和柳葉一樣都曾經屬於我,卻都又離我而去。

  郎燕對我擅自住進貝林克夫婦家意見很大,因為老兩口作息時間很嚴格,她來曼海姆看我不太方便。其實,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近幾個月來,所有跡象都表明,郎燕正在下決心改寫我倆的歷史,這樣下去被她收編是早晚的事兒。我這艘破船註定會繼續航行,不可能長久地停泊在她的港灣,我不想讓十年的友誼毀於床笫,更不想在明知有始無終的情況下傷害她。人世間的男歡女愛,始於身體也止于身體,郎燕越是對我好,我就越不能跟她扯。

  無論女人還是男人,一輩子都不可能只有一段情緣,也不可能只有一次愛情。他們的區別在於,女人越愛越糊塗愚蠢,男人越愛越清醒精明。現在,我和郎燕就生活在這樣的區別裡,她不知道該怎樣收服我,我卻知道該怎樣抵抗她。

  曼大的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學習的厭倦和恐懼,壯觀華美的選帝侯宮在我眼裡不再是曼大引以為豪的象徵,它像一座三百多年的古墓,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

  我常常蹺課,常常背著書包步行到萊茵河邊,坐在書包上望著蕭索的河面發呆。我想念柳葉,不知道她是否也想念我。總有幾波萊茵河水可以通過大西洋流到太平洋東岸吧,總有幾縷萊茵河風可以穿越歐亞大陸吹到中華大地吧,我多麼希望它們能把我的思念捎到柳葉身邊啊。

  我也想念遲麗,牽掛她和小夢的生活。然而我早就開始用懷疑的眼光審視自己和遲麗的過去,所以對她的思念另有一番滋味,那是一種早春般溫暖的感覺,蕩漾著淡淡的心動和哀愁。她說我們的緣分只能遠看,我想我已經明白她的深意。如今我把一切珍藏心底,想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翻出來看看,這一生也就夠了。

  一個學期下來,我掉了十多斤秤。學習太吃力了,德語明顯跟不上步,由於數學基礎不好,相關課程更是一片狼藉。郎燕很著急,動不動跑來給我當「家教」,雙方都很努力但沒什麼成效。我抱歉地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給你當學生,可惜是個差班生。」她說:「我教了那麼多中外學生,最願意教的就是差班生了。」

  那段時間我的精神生活相當灰暗,唯一亮點就是和貝林克夫婦聊天,聽他們講自己曲折的愛情故事。貝林克夫人叫海娜,是貝林克先生的第一任和第三任太太,也就是說,貝林克和海娜離婚後又重婚,而中間曾娶過另外一個女人,海娜在與貝林克重婚前也另有所嫁,是慕尼克一個叫亞考布斯的畫家。貝林克和海娜兩個尋尋覓覓分分合合,最終又走到一起並恩愛如初。他們重婚時都已五十多歲,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據說這是他們最幸福的二十年。他們的那份執著和寬容創造了愛情的極限,讓我感悟到世界上也許真有顛撲不破的愛情。

  我想,如果我是貝林克而柳葉是海娜,我們是否也能再次執子之手別無所求?

  我當然也給貝林克夫婦講我和柳葉的故事,只是講述的時候儘量輕描淡寫,而且特別注意繞開遲麗。貝林克夫婦對從未謀面的柳葉有種天生的好感,他們為我和柳葉的結局扼腕歎息,並試圖用親身事蹟對我施加影響,鼓勵我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找回柳葉。

  我不是沒想過找回柳葉,可這是個難度極大的情感工程,有多少施工價值不說,就連能否成功都未可知。為了不讓貝林克夫婦為我瞎操心,我貌似堅定地說我心已死,就算無路可走也不可能回頭了。他們看著我直搖頭,說很難理解現在的青年了,包括我這樣的中國青年。

  10月3日是德國統一日,貝林克夫婦一大早就開車去斯圖加特走親訪友了。下午郎燕來貝林克夫婦家看我,見老頭老太太不在家,馬上眉開眼笑地說:「他們倆平時就像你的監護人,我每次來心裡面都直突突,今兒個可好啊,撒歡兒鬧也沒人管了。」

  我笑道:「別高興得太早啊,我好多活還沒幹呢,正好抓你的壯丁了。」

  我和郎燕打掃完屋裡屋外的衛生,擦了車庫裡的一輛皮卡車,修剪了院子裡的花草,還打電話叫人修好了麵包機。忙完本職工作,我下廚做晚飯,叫郎燕休息。可她閒不住,有板有眼地檢查起我的功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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