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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站在愛情的芒上 一A

  1999年7月上旬的一天傍晚,我從大連飛抵北京,住進早就預定好的王府井附近某酒店的1319房間。

  這間客房對我來說非比尋常。我和柳葉回山西結婚路過北京時入住過一次,那幾天我們白天遊山玩水晚上縱情做愛,幾乎揮霍掉了餘生中所有的快樂。今晚故地重遊,一種親切而落寞的感覺充盈了我的心。這裡曾是我和柳葉的天堂,如今人已去事亦非,我只能依靠殘存的記憶,在愛情的廢墟裡尋找最後一絲甜蜜和溫暖。

  我沒吃晚飯,靜靜地蜷縮在床上想念柳葉。幻想中我深嗅著柳葉的氣息,枕著苦澀的回憶陷入夢鄉。我夢見一個年輕女人,幽靈一樣站在一株高大的聖誕樹的樹尖兒,背朝著我臉朝著一片藍色的光亮,長髮和裙角都輕輕地隨風飛揚。我說不準她是誰,看著很像出現在我生活中的每一個女人,可從內心感覺更像是柳葉。

  我正詫異著,那株彩燈璀璨的聖誕樹忽地燃燒起來。我沖上去救那個女人,哪知夢境突然黑了,腳下的大地開始塌陷,一股神奇而巨大的引力拽著我向下飛速墜落。我大叫一聲,本能地從床上彈起身子。

  我被自己的叫聲驚醒,心臟咯噔咯噔地急跳著,好似一隻受驚的老鼠要竄出喉嚨。房間裡黑黢黢的,中央空調通風口的冷氣呼呼地吹著,一束光亮從洗手間的門縫裡探出來,射在過道對面的壁櫃上。

  我打開床頭燈和電視,讓光線和聲音盡可能地包圍我,然而孤獨還是一浪一浪地襲來。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一條喪家之犬,暫時的出路維繫在枕邊那張飛往法蘭克福的機票上。曾經得到過許多,又都失去了,如今只剩下一副裝滿衣物的行囊。未來會怎樣,只有天知道。

  這時電話突然響了,鈴聲在靜謐的夜裡異常刺耳。這肯定又是兜售性服務的電話,我漠然伸手將聽筒拿起來又扣上。我在一定程度上尊重打賣春電話的女人。她們和我一樣,都從事銷售工作,我為老闆賣公司的產品,她們賣自己身上的「土特產」,都他媽不容易。

  電話如我所料再次響起,我耐著性子接起來,竟聽見一個女人低婉的啜泣聲,動靜很像柳葉。我頭皮發麻,心慌意亂地連聲叫道:「誰啊?葉子嗎?是葉子嗎?」女人沒有回應,泣聲急促起來,越聽越像柳葉。

  「說話吧葉子,我知道是你,這一年你到底跑哪兒去了?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女人忽地放高了哭聲。多麼熟悉的聲音,不是柳葉又是誰呢?

  「葉子你在哪兒?是不是在北京?是不是真的和喬良在一起?」說話間,我不禁流露出幾分怨恨,「……你可能已經知道,我要去德國了,啥時回來還不一定……你不要誤會,我去德國儘管是郎燕幫著辦的,但我倆之間……什麼事兒都沒有。」

  女人依舊無語,哭聲漸歇,最後發出一聲脆弱的歎息。我以為她要說話,輕柔地叫了一聲葉子,可就在這時電話哢嗒一聲掛了,無情地將我的呼喚攔腰切斷。我一驚,趕緊扣上話筒,期盼女人再次打來,可天快亮了話機還屍體一樣地無聲無息。

  我守在電話旁直到天明。我想了很多,絞盡腦汁地揣測這個啞巴電話後面隱藏的資訊。我和柳葉去年十月見過一面,此後她便杳無音信,只隱約知道她到了北京,大概已經和喬良修成了正果。我找過她,直到精疲力竭心灰意冷。這個意外的電話對我來說算是個驚喜,也在一瞬間激發了我繼續尋找她的念頭。可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遠走高飛,這樣的念頭只能加重我的無奈和惆悵。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情到了這一步,難道我還有退路嗎?

  吃完早餐,我分別給北京的薑振輝和大連的孟慶鈞打了電話。姜振輝是我的大學同學,畢業後歡天喜地鑽入祖國心臟,結果淪落為皇城根兒下最普通的一棵小草。我謝絕了薑振輝要送我去機場的好意,叫他想辦法到電信局查一查半夜打到我房間的那個電話的號碼。孟慶鈞是我在大連行走江湖的一條鐵腿,我讓他搞清誰向柳葉透露了我在北京的行蹤,進而順藤摸瓜找到她。

  退房之前,我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轉了十幾圈,好像要將柳葉的氣息搜集起來隨身帶走。我久久注視牆上那幅鑲在玻璃畫框裡的山水油畫,事隔多年它竟然沒被換掉,烏蒙的遠山和淺泊的木船還是那麼雅致傳神。上次入住時我和柳葉一起觀賞過它,她說真想和我一起跑到畫裡永遠不出來。

  終於,我拎起行李離開房間,鎖上門後用手輕輕撫摸金色的門牌號碼。1319,柳葉說那是「一生永久」的諧音,如今那個人那段情都已隨風飄散,「一生永久」變成了「要散要走」,看來愛情無常,連數字裡都暗藏著嬗變的玄機。

  我乘計程車趕往首都機場,想到自己即將從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消失,心情便越發沉重。到了機場,我神情恍惚地換完登機牌辦完托運,又木然通過驗證門和安檢門,猶如一具夢遊的僵屍。我以為那一道道門卡可以將過去的一切關在身後,從此我又可以無憂無愁,但過去已經滲進血液融入靈魂,在我死亡之前不可能消散。我終於意識到,我恐懼過去,卻又那樣依戀它。

  我登上了一架漢莎航空的大型波音客機,呆若木雞地坐在座位上,對機艙裡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飛機低吟著發動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仿佛一個決定命運的時刻已經迫在眉睫。飛機離開機位,緩慢而堅定地滑向跑道,然後輕輕停下,緊接著再次啟動,在巨大的引擎轟鳴聲中加速、加速、再加速,最後像離弦的鐵箭,向空中奮力一躍。隨著飛機這驚心動魄的一躍,我愛過的人,我經過的事,都被重重地拋在堅硬的地面。我將沿著電視螢幕裡那條北京—莫斯科—法蘭克福的褐色航線,開始一段逃亡般的人生旅程。

  波音鐵鳥在雲層中穿行了十個小時後,終於風塵僕僕地降落在法蘭克福國際機場。在我看來,這是離天堂最近的一次飛行,仿佛只要衝出舷窗,就能登陸那個傳說中的極樂世界。我以往乘飛機很怕失事,它降落我的心才能降落,這次我把自己完全交給了藍天白雲,生與死都是可以接受的結果。

  郎燕到機場來接我,在停車場取車時她說:「餓嗎?餓就先吃點兒我帶的零食,咱們還得一個鐘頭才能到家呢。」我搖搖頭,沒有吭聲。聽見「家」這個字眼兒,心裡又暖又酸。我和柳葉的家已經沒了,如今的我雖然眷戀過去的家,但不再需要新家,我的骨頭和皮囊就是我的家,能包裹血肉和靈魂已經足夠。

  車子駛離機場,繞過法蘭克福城區,沿高速公路向南賓士。我們已從他鄉重逢的激動和喜悅中平靜下來,都在暗自搜尋合適的話題。從郎燕回國離婚到現在,我們已有兩年沒見面了,由於此次相見的背景不同,雙方心理都有了微妙變化。我倆是大學同窗加摯友,不帶任何情欲色彩的相互傾慕維繫了我們長達十年的友誼,如今我們各自都離了婚,孤男寡女背井離鄉地走到一起,清白的歷史關係會不會面臨挑戰呢?

  五十分鐘後,我們迎著夕陽穿過曼海姆市,從一座白色的斜拉橋上向西跨越萊茵河,進入隔河相望的路德維希港。這座河畔城市古樸而美麗,在暮色裡安詳得像一幅掛在牆角的油畫。郎燕在路德維希港大學教東方古典哲學,總開玩笑說她是在和平演變德國人,沒想到我這個中國人也被她「演變」了過來。

  車子在城裡左拐右轉,好半天才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街,停在郎燕家那棟古舊而精巧的小樓前。郎燕一進家就忙活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吃飯時,我借著柔曼的燈光瞥見她眼角似隱似現的皺紋,暗想歲月無情,但比歲月更無情的是感情,她和前夫李鵬程的蹉跎往事,何嘗不是一個佐證呢?

  我就這樣在郎燕家安營紮寨,如履薄冰地開始了寄居生活。我住樓下,她住樓上,因為各有一套衛生間,尷尬局面少之又少。她白天上班,把我關在家裡學德語。按照她給我設計好的套路,我先上歌德學院強化德語,通過DSH考試後申請攻讀曼海姆大學的經濟學碩士。

  我來德國後的第一個週末,沃特請我和郎燕吃了頓豬腳晚餐。這個英俊開朗的萊因蘭小夥子是郎燕美因茨大學的同學,險些和她擦出國際主義愛情火花。我很喜歡他的酒量和憨勁兒,不知不覺整了滿肚子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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