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Ⅱ | 上頁 下頁
九五


  海燕說,其實很多共產黨員出來後都信教了,可能你們共產黨員就是非得信個什麼才行,不然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你看以前那些電影裡小說裡的地下黨員,一旦與組織失去聯繫後,他們就惶惑不安,不知道該幹什麼。對他們來說,被捕不可怕,坐牢不可怕,就義不可怕,做牢可以把牢底坐穿,砍頭只當風吹帽。他們怕的是與組織失去聯繫。一旦沒組織在那告訴他們做什麼了,他們就慌了,就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只要跟組織有聯繫,他們就不怕,他們就知道現在該去死還是該去活,是炸這個兵工廠,還是掏那個鬼子窩。

  楊紅問海燕:「你不去教堂,怎麼Angela去教堂?」

  海燕說:「我自己不去,但我不干涉Angela。她主要是因為沒地方玩,去那裡玩玩。這裡像我這樣年紀的少,她這個年齡的小孩就少,沒什麼朋友在一起玩,在教堂可以碰到幾個同齡的孩子。」

  在這一點上,海燕和Peter兩人的觀點是一致的,都說教堂那種嚴肅的氣氛不適合他們,他們是看什麼都會看出好笑的東西來的人。共產主義也好,基督教也好,都是不適合旁觀者的。你要信,你就得沉進去,不能拉開距離。你不能以旁觀者的心態來看待共產主義,你也不能以旁觀者的心態來看待宗教。這些東西需要全心全意地信,盲目地信,不達到盲目程度就不算信。如果你還在問共產主義到底能不能實現,問到底有沒有上帝,問耶穌的說教到底對不對,就說明你有懷疑,而有懷疑就是沒信進去。

  海燕和Peter不去教堂,但他們都把《聖經》當作文學作品學過,因為希臘羅馬神話和聖經是西方文學的兩大基石,學英美文學的人都得學。他們專門開過這兩課,海燕說她的學期論文是評價上帝和耶穌這兩個文學形像的,說上帝的形像是嫉惡如仇、甚至有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凡是不信奉他的,他就堅決STRIKE,毫不留情;而耶穌這個形像是不問青紅皂白泛愛的,有人打你的左臉,就把右臉也伸給他打。

  Peter說,聖經對我來說,讀到後來,就剩下四個字:自助助人。人首先是要自助,這不等於你不能接受別人的幫助,而是說你不要等別人來幫你,不要把希望全部寄託在別人的説明上,不要因為別人不幫你就責怪別人。另外,人也要幫助別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可能地幫助別人。這四個字就夠我做一輩子了,所以我不用去教堂了。

  楊紅覺得「自助助人」這四個字也夠自己做一輩子了,不過她還是去教堂,因為她喜歡那裡的氣氛,常常有很多中國人,大家在一起,談談,講講,吃吃東西,也算是社交吧……

  周甯父子乘坐的飛機是中國時間下午兩點多起飛,也就是美國時間半夜兩點多。早上十點多鐘,楊紅給周寧打了個電話,叫周寧到了H市機場打一個電話過來,她還從網上為他買了一張電話卡,把用卡的方法告訴了他,這樣他到了美國就能隨時用卡給她打電話,好知道他們的行程。楊紅想到Peter去接機的情景,總覺得很對不起他,自己沒有把周寧的事處理好,害得他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主要是為了兒子,不然的話,把實情告訴周寧,叫他不來就行了。現在連實情都不敢告訴他,怕他把兒子當人質來要脅她。

  晚上九點多,楊紅打了個電話回家,看看準備得怎麼樣了。結果只有兒子和保姆在家。保姆說周甯去朋友家還沒回來。楊紅打周寧的手機,但他關了機,打不進去。楊紅發現自己又開始生氣,連連勸自己說,別生氣了,他肯定是想在來美國之前打最後一次麻將。到了這邊,他就打不成了,這裡都是學生,一個個忙得腳不點地,哪有時間打麻將。不過肖嫻說了,她會打麻將,老羅也會打,等你丈夫過來,我們四個人湊一桌。楊紅心想,那好,把打麻將的風氣帶美國來了。一想到周寧來後的麻煩,楊紅就覺得煩悶。不知道他會不會遵守君子協定,幹乾脆脆把婚離了。

  半夜一點鐘左右,楊紅被電話鈴聲驚醒了,她怕吵醒了Peter,就趕快拿著手機走到客廳裡去。她以為是周寧打電話來報告他們到機場了,結果電話是哥哥打來的,楊紅馬上感覺到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她焦急地問。

  「周寧今天早上撞車了。他——」

  楊紅聽說是早上,心想兒子應該不在車上,但她忍不住追問道:「周怡不在車上吧?」

  「不在,車上就他一個人,大概是打完麻將回家的路上撞的。」

  楊紅聽說兒子不在車上,馬上松了口氣:「又追尾了?周寧傷沒傷?車撞壞了沒有?」

  哥哥說:「這次不是追尾,是跟人迎面撞上了,可能是他一晚沒睡,開車時打瞌睡了,不過現在事故報告還沒出來,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周寧傷了,他——,不過現在沒有生命危險了,你不要急。我也是剛趕過來,還一頭霧水。」

  「他傷了哪裡?重不重?現在誰在醫院照顧他?」楊紅覺得一切太突然,她還沒法領會這件事的嚴重性和後果,只是無緣無故地想到,還好,不是Peter,兒子也沒在車上。不過她馬上意識到這是很罪過的想法,不論是誰,受了傷都是一個損失。

  「他可能是傷了頸椎,現在胸部以下不能動,頭也受了傷,不過已經脫離危險了。他現在還不太清醒,不能說話。我跟你嫂子都在這裡,爸媽也都從家裡趕來了,他那邊的人也通知了,可能很快就到。」

  楊紅放下電話又往家裡打了個電話,跟保姆和兒子說了幾句,兒子基本不知道這件事,才放了一點心。她囑咐保姆不要讓家裡其它人帶周怡去醫院,免得他看到什麼可怕的情景。

  Peter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客廳,坐在楊紅身邊,擔心地看著她。楊紅轉向Peter:「周寧他——」

  「都聽見了,上網買張票,馬上飛回去吧。」Peter拉起楊紅,來到電腦前,開始搜尋近一兩天的機票,因為票要得太急,價格都很可觀。

  「可是我的簽證是一次性的,我回去就可能進不了美國了。」楊紅擔心地說。

  「你現在不回去行嗎?」Peter找到一張當天晚上的票,不由分說就訂下了,用信用卡付了帳,列印出一張E-TICKET,「要不你睡一會,我幫你把東西收拾一下?」

  楊紅掙扎著要自己收東西,Peter在一旁幫她。她一邊收拾,一邊想著什麼東西應該帶上,什麼東西可以留下,想到這一點,她才開始悟出這件事的真正意義了,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留下?自己這一去,還能回來嗎?不光是個簽證的問題,周寧如果癱瘓了,我還怎麼能回到這裡來?想到這裡,就不由得哀哀地哭起來。Peter拉她坐到沙發上,把她抱在懷裡,讓她盡情地哭一會。他只憐愛地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楊紅閉著眼躺在Peter懷裡,靜靜地流著眼淚,悲哀地想,我現在走進了一個死胡同了。如果周寧傷得很重,癱瘓了或者怎麼樣的話,那我是很難跟他離婚的了,別人會說我拋棄了傷殘的丈夫,社會輿論是不會放過我的,我自己也會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十幾年的夫妻,能把一個癱瘓的周寧放在那裡不管嗎?但是不離婚,我又怎麼能跟Peter在一起呢?我不能把周寧一個人丟在中國,我又不可能把他帶到美國來,我也不能要求Peter跟我去中國,那他成什麼了?地下情人?帶著一個孩子已經很委屈他了,現在再加上一個癱瘓的丈夫。如果撞車是周寧的責任,那還要加上對方的傷亡和車的賠償,雖然車是買了保險的,但如果把對方撞成重傷或者終生殘廢,保險從哪裡COVER起?

  看來命中註定我是不能跟Peter在一起的了,我應該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去找個更好的人。但一想到再也不能跟Peter在一起了,又忍不住痛哭起來。

  「我想我–我這次回去,肯定–是回–回不來了的,」楊紅抽抽搭搭地說,「你不要等我了,自己找–找個人吧,你也不小了,也為Melody守–守了兩年了,……」

  「怎麼弄得象生離死別的?」Peter為她擦擦淚,「你進不了美國,我可以回去的嘛。」

  「你會回中國去看我?」

  「看你?可能沒那麼簡單吧?」Peter打趣說,「就看一眼?終歸要做點實質性的事的吧?我現在是因為課沒上完,走不開,不然我會跟你一起回去。」

  楊紅忍不住又哭起來:「可是我現在還怎麼跟他離婚呢?別人不說我拋棄了傷殘的丈夫?我什麼可能都想到了,想到他會拖著不肯離婚,會搶小孩,會用自殺威脅我,可是我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我……」她哭得渾身顫抖,說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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